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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海再现

    

恨海再现



    妙月一大早顶着两个大黑眼圈爬起床,她和兰提彻夜长谈,曾几何时,她都是纠缠他再来一次,再来一次,现在她是说,再说一句,再说一句。加上她自己也在想,她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只差验证,想了一宿都睡不着。

    兰提清晨时离开,妙月一挥手,他忙他的,她忙她的。

    夏天天亮得很早,妙月短襟薄裤,用冰凉的井水洗干净脸,她一身清爽从小二手里拿走两根油条,一碗豆腐脑,便开始坐在客栈门前透透气,

    星生远远地就看到一根油条在挥舞。

    “准备得怎么样?”星生走过来打个招呼。

    “你怎么憔悴这么多?”妙月看到他第一眼,就问道。

    “练剑。”

    兰携兰招都练剑瘦了几圈,天枢也进步巨大,现在星生也练剑练得形销骨立,妙月忐忑不安起来,兰提此人哪怕在心里掀起惊涛骇浪,不到万不得已,他都不想溅一滴水到她脸上。

    妙月再三考虑,还是试探问道:“你,那个,见过兰提了吗?”她昨天把晓宵的近况告诉了兰提,她也不知道兰提会不会和星生说。

    苏晓宵去听风楼的安排,是星生找若水帮的忙。她一去听风楼,通信不易。

    星生点了下头:“见过了。”

    再多,妙月也问不出口了,毕竟这是他自己的事。星生的感情态度总是当断则断,每次被女孩子们甩了,他都习以为常一般该干嘛干嘛去了。说不问就不问了,说放下就放下了,冷面无情,星生不也再没问过雨霖的事了。

    他好像默认,要等几十年,两个人才能见上一面,更考虑到现实,可能雨霖再听说他的事,已经生死两别了。人生匆匆过客,他现实得有点冷血,但他不正是这种人吗?

    越星生真不在意?但是他不信任妙月,他的心事兰提也不会随意分享给她。妙月无从得知他的任何想法。

    星生抱着胳膊,看妙月没问题,挥了挥手:“走了。”

    他顺脚就踹飞了路边乞丐的碗,没有任何缘由,乞丐慌张捡碗,星生的靴底碾过他手指,他头都不回,就提着剑走远。

    妙月简直呆了,正要给瘸乞丐捡碗,该瘸乞丐爬起来一溜烟跑得就没影了,朝着星生的反方向逃窜,简直是逃命。

    其他乞丐小声道:“他没踹他哎,是不是改性了。没想象中凶!”

    又有人小声道:“那可不一定!我们也走吧,回来估计连我们一起打。快走,快走。”这些乞丐平时一个个病歪歪少胳膊少腿的样子,现在火速起身,抱着碗一溜烟全消失了。

    妙月拿着碗不知所措,她讪讪地把碗放到了地上。

    妙月身后传来女孩的轻笑,妙月一回头,居然是阿彩。妙月下意识就看她的手,想看她的毒性是什么情况了……居然恢复了正常的颜色。阿彩上次见她,不认识她一般笑容云淡风轻,这次再见妙月,脸上又挂着好奇又友好的笑容,一切彷如初见。

    妙月试探道:“阿彩。”

    “应姑娘,久闻大名。一会儿,我是你的对手。”李瓮彩表情和煦,大方地和妙月寒暄。

    妙月觉得哪里都不对劲,太客气了,太生疏了。她上了去往比试地点的马车时,还是忍不住观察阿彩。

    阿彩倚着马车,她忽然掀起车帘。车帘外是骑马的兰招,他说他来看,他果然出席了。

    阿彩的脸被午后的光影淹没得半明半暗,她转过脸:“妙月,你有没有听过瓮道人的传说?”

    妙月愣住了,她点了下头:“嗯。”

    她仰起脸颊:“我原名就是李阿彩,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李瓮彩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亲替我改了名字,我只能感谢他。你觉得哪个比较好听呢?”

    妙月还没回答,马车内飞进来一只蜻蜓。妙月放走蜻蜓的一瞬间,她错过了时机。她再抬头,阿彩又客气疏离起来。

    一切都和妙月的猜想越来越接近,妙月忍不住问道:“你的家乡真的在猫菇镇吗?”

    阿彩点头:“对,猫菇镇。猫菇镇有很多大树,大树下有花,也有苔藓,苔藓里有小虫子,有的苔藓可以吃,但是要小心不能吃到小虫子了。”

    按年岁算,在阿彩出生前,猫菇镇早已是一片废墟,世上根本就不存在猫菇镇了,李瓮彩却信誓旦旦地描述着她的家乡。猫菇镇的青苔满地,只是痴人说梦。

    妙月摸了摸鼻子,一阵寒意爬上脊背。

    听风楼的题目选址在柳县的藏书馆,藏书馆的荷花塘广阔,其中有一叶小舟,舟上放一玉瓶,玉瓶会在规定时间爆炸,谁先取得玉瓶,而玉瓶不在手中碎裂,便判为赢家。

    这是一脚踹翻鹦鹉洲的规则要求,争夺玉瓶期间,可以自由攻击对手。妙月心想,这个让星生来比,他不仅能踹翻玉瓶,他还能把船都踹飞。

    莲塘好风景,可惜和妙月无关,妙月被直接带到了藏书馆一楼候场,她只能隔窗看战事。一脚踹翻鹦鹉洲的题目属于胡笳。

    阿彩在身侧捧着一卷书,她候场时也没闲着。阿彩很擅长跳舞,可却是个动静相宜的姑娘,她翻动书页的侧影娴静无争,妙月却只是看着她前些日子还紫得发黑的右手愣神。

    窗前飘过来一个人影,来人白发苍苍,满脸沟壑:“阿彩!”

    李避日恨不得对阿彩寸步不离,阿彩放下书籍:“父亲。”

    他们并没有什么事说,但是李避日还是要来喊她一声,就好像怕她下一秒就要消失在日光下,化为一缕尘烟。

    妙月在窗边拖着腮,李避日守护在窗边,倒没挡住她的视角,妙月看得很分明,胡笳上场,石不名来了。

    那个女人,那个一掌惊风雨的女人,周身气质威严不可侵犯,正站在侍女撑起的遮阴伞下,伞洒下一片艳红的光,她替胡笳理了理衣襟,胡笳偏着脑袋很自然地和姨妈撒娇,石不名拍了拍她肩膀,口型好像在说:“去吧。”

    考虑到兰提猜测的一种可能性,妙月心中翻起波澜。她想,商艳云这辈子都没好好对过谁,所以哪怕她忽然冒出来个表妹,商艳云也不会就对她好。石不名是不同的,她的爱和恨……她是真恨兰提的。

    胡笳的对手是个没什么名气的桃源剑弟子,闯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正式比赛开始,两个人就进了莲塘,从妙月的角度看,几乎什么也看不到,顶多看到两个人影,在无穷无尽的莲塘碧海里时而跃起。

    妙月早见识过石胡笳的武功招式变化无穷,她江湖经验极为丰富,招式狠辣,态度戏谑,普通的嫩脸弟子恐怕只能被血虐。

    妙月打了个哈欠,她什么都看不见,也只能放空大脑。

    一片红艳艳的光撒到了窗边的妙月脸上,妙月抬起脸,和石不名对视。她让开位置,阿彩现在是漱泉山庄的人,应该是有些叮嘱。

    石不名却在侍女的簇拥下,不疾不徐开口道:“云露宫女子。”

    妙月没说话,等着石不名说,她上次见石不名,还是在丹枫的屋檐上,她靠驱使蛊虫让她措手不及。

    石不名仔细端详着妙月的脸:“兰提那种人,居然会和你相好,我以为他要清高地抱着兰启为的坟墓哭一辈子。你勾引他,也下了不少功夫吧?情花毒,用上了吗?”

    恶意森森,石不名长得端庄严肃,一开口却是这般。

    妙月唰地拉上窗帘。

    红光还在窗前,一动不动,大概是气着了。妙月深知兰启为不是什么好人,石不名和他久久互相折磨,但说是互相折磨,也必然身居高位的兰启为折磨她更多,经年相处,石不名刻薄,怎么会是难预料的事。

    侍女道:“你好没礼貌!前辈和你说话,你避而不见?”

    石不名拦住侍女:“呵,我只是要提醒你,兰提此人深得其父亲真传,阴险狡诈,冷漠虚伪,他和他父亲一样最擅长粉饰太平,花言巧语,又长袖善舞,伪君子做派十足。当然,你应该也不差。他当时答应我好好的,要帮我找商艳云,可是见到你以后,就改变主意了吧?他不记得他对我的承诺了,就让他做这一件事而已,他也未曾履行诺言。想来不仅是他心志不坚,也有你从中蛊惑的原因。你们两个倒是天生一对,伪君子配妖人,仿佛养蛊,不知道你吃他,还是他吃你呢?”

    隔着帘子,妙月听她语气幽幽,这些年兰提从石不名那里听过的冷嘲热讽,大约比这刺耳得多。她并不和石不名生气,尽管被话刺得浑身不适,也只是觉得无奈。此般心情,应该也当初和兰提相似。

    妙月心平气和道:“你要如何猜想我们,也得有些根据。先不提你根本都不了解我,也完全不了解兰提,肆意诋毁,呓语连连,我不和你计较。至于你为什么讨厌我,也不是因为我和兰提有瓜葛吧,你讨厌我的理由,你心知肚明,这里有很多外人,我不会说出来的。”

    石不名忽然拔高音量:“兰提告诉你了?!还是你亲娘告诉你的?!那个贱人,她怎么还活着!”

    她语气突变,吓了旁边一声不吭的阿彩一跳。妙月看了阿彩一眼,拍她手安抚。

    妙月对着竹帘轻声道:“你不想被人知道,也就请小声一些吧。实话实说,我亲娘的死活跟我没半点关系,她以前也从来不管我的死活。但是她如今沦落成儿童心智,你要如何严刑拷打她,也没半点意义。你恐怕,也不想让她死得太痛快吧?”

    石不名低吼道:“到底是谁告诉你的?你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他那么忠诚,那么听兰启为的话,这种丑事,他也肯说给你听?”

    “他死过一次,我才知道的。”妙月给自己倒了壶茶,已经有点厌倦和石不名交谈了。

    “我没心情听你胡扯这些酸东西,我的儿子我不知道吗?他不会说的,他烂到地里他也不会说的!”

    妙月喝了口茶,放下茶盏。她第一次主动行使特权,她和看守房间的外门弟子打了个招呼:“我去院子里转转。你们可以找个人跟着我。”

    妙月的人影消失在竹帘上,阿彩拉开竹帘:“庄主大人,她已经走了。”

    石不名的皱纹慢慢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她紧闭双眼:“此种噩梦,若不结束,我今生永无宁日。”

    李瓮彩低下头:“阿彩听不懂。”

    石不名怒声道:“听不懂最好!”

    很难想象,半个时辰前,她还对胡笳无比温柔体贴,她一提到那些刻骨铭心的往事,就忍不住要发怒,要口吐恶言,可这都究竟是谁把她变到这种模样,和刚刚那个小姑娘牵扯不大,和夏日晴好的天气也牵扯不大。

    她第一个念头怪自己鬼迷心窍,一时虚荣情动,救了兰启为?这种蠢念头又一次鬼一样缠上了她,石不名的身体里迸发出更深的怨气,她绝无过错。她无法把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兰启为再杀一遍了,她想起兰提,她还可以杀他,想起商艳云,这个也该碎尸万段,还有这个女孩子,也不能放过。

    阿彩在夏日打了个寒噤,李避日在石不名身后轻轻摇头,阿彩更大气不敢出了。

    石不名轻声道:“李瓮彩,比试的时候把她杀了吧。”

    石不名拂袖离去:“去看看胡笳怎么样。”

    李避日留在原地和阿彩面面相觑,阿彩犹豫地看着父亲,李避日却毫无纠结:“阿彩,结束后,我就带你回南理。不等了,绝对不等了。”

    阿彩却并不点头,她答非所问道:“挖苔藓,吃苔藓,要记得把小虫子赶跑……”

    李避日已经老得腰都弯了,他实在很老了,可是他用他那老迈的声音执着道:“对,要记得把小虫子都赶跑,不然吃了会肚子疼。吃完苔藓吃蘑菇,还有地衣,还有鲜枝,阿彩听话。”

    李瓮彩看着年迈的父亲微笑,笑容却渐渐远了,兰招站在树下,他没看到她正看着他,他看到石不名过来了。

    胡笳坐在湖边柳下,远远地就站起身朝石不名招手,脸上是胜利的笑容。石不名松了口气,她还有可靠的亲人,尽管她并不是真心地喜欢胡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