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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暖冬(3)

    

第四卷:暖冬(3)



    几日后,陈喻筹备已久的拍卖会终于拉开。

    此次书画古籍拍卖主题为“瑞雪兆丰年”,地点设置在一座私人四合院内,陈喻费好大的劲才洽谈下来,图的就是红砖琉璃瓦的吉利。今日的大雪也给足了面子,檐木坠了几朵手作的灯笼,点缀这满地银色,来者皆是啧啧称叹。

    李冬青受丁蕙如邀请前往,被安排和陈祐坐在一起。在陌生事物面前,两人的理解水平近乎一致,落座后就开始虎头虎脑地张望,丁蕙如无奈发笑:“这也不算多么高端的场合,不必表现得那么新奇吧?”

    这些日子她跟着陈喻走访淘货,对这行业有了进一步认识。

    大众对拍卖有些误解,只当是洗钱游戏,看见那上涨的数字就以为无比光鲜。其实各行各业有各自的苦,一槌定音的背后是庞杂的知识背景与人物关系,身为拍卖师,培养文化素养都是基本功,更别提还有诸多如人际洞察之类的软功。

    好在丁蕙如有先天优势,较之同入行的新人,她自小跟着父母摸爬滚打,见识的宝贝和人物都多,加之出身油画,西方美术史学得还算牢固。陈喻认为可以放心大胆干,推荐她从最感兴趣的书画与玉器入手,与美术相关,容易触类旁通。

    行业的领路人很重要,陈喻得师兄指点入行,对待后辈更是尽心尽力。丁蕙如细致用心,也不负她的期待。李冬青好几次给陈祐上完课,陈喻都特意给她夸两句丁蕙如。

    两头相处融洽,她这个中间人才放下心来。那天从陈喻家回来,还正巧赶上丁蕙如来给陈喻送东西,她笑语盈盈冲李冬青招手,递给她一个纸盒子。

    “早就想送给你了,最近太忙,一直没时间。”

    “什么东西?”盒子的包装太高级,李冬青一猜就不是便宜货。

    丁蕙如轻飘飘道:“小礼物,你会喜欢的。”

    那是块相当简雅的机械表,纯白表带,简明表盘,山茶花造型的浮动式陀飞轮装点其中,别人或许是看牌子识货,李冬青对钟表了解颇深,知道这是香奈儿的Premiere系列,又贵又不好买,一把推回给丁蕙如。

    “什么小礼物?这也太贵了。”

    朋友送礼不均等易生嫌隙,丁蕙如出手阔绰是她自己率性仗义,可李冬青无功不受禄,这么贵重的东西,她不敢要。

    既然是送礼,丁蕙如就没打算要回来,她是得李冬青推荐入了陈喻门下,一片迷茫里找到志趣,别说是一块手表,再多了,李冬青也受得起。

    “我已经送了,现在是你的,你要是不要就扔了吧。”根本不在乎她拒不拒绝,东西交到手上,丁蕙如就撤身而去。

    李冬青捧着那个小盒子,暮色里,表盘上的钻石也闪得光艳。

    丁蕙如从来就没忘,李冬青虽住在李宪年身边,却和外公外婆最亲近。

    李冬青的外公是个钟表工人,早年在钟表局做事。后来整改落寞了,就把局里的宝贝统统买进家里。滴答滴答响亮,小孩子耳力好,李冬青动不动就跑去拨弄指针,丁蕙如也跟着闹。外公也不生气,慈祥地蹲下来,哈哈一声,与她们视线平齐。

    “时间是很严格的,咚咚和小蕙这样欺负它,以后会吃亏的哦!”

    老辈的话耳边过,从前丁蕙如笑李冬青把时间抓得太紧,到了该念书下功夫的时刻才明白,精密仪器的美在于秩序感,再洒脱的人都需要有秩序的东西拉着,她是一直把那些语重心长放在心上。

    送块表,耳旁风再倒吹回来,丁蕙如下定决心好好学学建立秩序。

    小声喧哗中,拍卖会井然开始。

    陈喻着旗袍上台,柳叶眉小山髻,秀口一开,台下便肃然等候。她不慌不忙地从第一件拍品开始介绍,年代背景到故事含义,详致至极。

    这幅《李凭箜篌引》出自清雍正时宫廷画师之手,画面艳丽奇绝,承李贺鬼斧神工之巧。长达一米五的画卷自白云凝聚始,李凭持箜篌坐一角,直引人入神话境。

    李冬青不懂行,仅幼时学过三五年书法。后半途而废,那手小楷放寻常人眼里算娟秀自然,其实框架虚浮。不过功底不等于审美,她虽看不懂那画作笔法如何讲究,只瞧那题文便知功力不浅。

    泱泱中华书法家众多,李冬青最喜欢赵孟頫。赵体秀逸圆熟,她也曾悄悄仰望过,却是画虎不成,遗憾许久。今日得见高成者,也了却一桩心愿。

    在场多为私人收藏家,珍宝无数,如此小件不值一顾,却还是吊足了胃口,陈喻以此开场,真是花尽了心思。

    丁蕙如来前便做了功课,与李冬青和陈祐讲述典故。陈祐国学底子弱,她便细细地从意境上引导。三言两语,也说圆了个大概。陈祐一边点头,一边看向陈喻,眼底多了几分恭敬。

    李冬青细细听着,仿若观摩一场私人博览会。

    丁蕙如侃侃而谈:“今天压了两件宝贝,一样是罗聘画梅,另一样是马麟雪作。陈姐上个月英国日本来回跑,才磨下来。”

    陈祐不懂:“是特别好的东西吗?”

    丁蕙如一笑,想说,不是好东西你妈干嘛要去磨?话未出口,一旁走来熟人搭话,她看向李冬青。

    好歹是从小学书画,不至于名人都叫不上来吧?

    李冬青无奈,抿抿嘴,满足这个混血小孩的好奇心。

    “罗聘和马麟都是少年天才,出身名门。罗聘三十未至就名扬四海,与唐寅等并列扬州八怪,画梅更是青出于蓝,拙扑自然而繁密秀逸。你看看那里头的几枝梅花,虽然和你见到的并不完全相似,却各自舒展,交错之间,颇有野趣,是不是?”

    大荧幕上的梅枝疏密有致,错落穿过一轮月亮。几朵梅花冒出枝头,夹着月光的凉与冬日的寒,仿佛还随风招摆。

    陈祐眨眨眼:“为什么不像,但是还是觉得好看呢?”

    不若李冬青小学教科书里就看见齐白石画虾,模模糊糊能感受到画中之美。外国出生的陈祐印象最深的只有博物馆里浓墨重彩的西方油画,审美意趣自然最首先定位于形似。

    然而能从塔可夫斯基《镜子》中品味到美感的人,对于美,必然有着先天的敏感度。他说,这画好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好看。

    李冬青给他解释,当然是因为像了!可陈祐看不出哪里相像,李冬青笑,说他太着相。

    “像不一定只有长得像,比如你和mama,是不是长得不很像,但是你们俩有的时候脾气很像。mama愿意为了工作连续飞好几趟都不嫌累,你也能对着一张照片来来回回地琢磨颜色和构图,不知疲倦。是不是也很像?”

    陈祐点点头:“是像,但是mama说这叫死磕,不信磕不下来。”

    李冬青咧开嘴:“对,你们母子俩都死磕。”

    陈祐反问:“Eden,你不死磕吗?我以为大家都死磕,但是Juicy不死磕......”

    李冬青感到好笑。哪能人人都死磕?死磕说白了是不见黄河心不死,大多数人都识时务,没几个人愿意这么投入的,不划算。

    外公说不要懈怠时间,要抓紧时间,李冬青想到自己坚持一遍又一遍打磨翻译稿,夙兴夜寐请老师校正。死磕又未必不是一种坚守和幸运?

    她笑着回陈祐,我也死磕。陈祐就此类推:“那我们就都很像!这个梅花肯定跟真梅花有特别相像的地方,才会有那么多人喜欢!”

    小家伙领悟力颇高,李冬青告诉他,进来时看见院墙角种了一树梅花,等会儿出去可以一起看看,那就能判断这画画得有多像了。

    陈祐不再纠结形似,她结合手册为他介绍接下来的马麟雪作,他盯着屏幕,倒是对马麟那幅最负盛名的《暮雪寒禽图》产生好奇,想着有机会一定要去台北故宫博物馆看看。

    拍卖现场叫价不断,马麟雪作最后以766万被省博物院拍下。

    不过,品再好,盖了不少乾隆戳,审美上也就打了折扣,这是不做收藏不懂古董也能明白的道理。散场时李冬青感叹有钱人挥金如土,陈喻笑,名家之作本就珍贵,旧朝再如流水,昨日辉煌也算辉煌。

    今日拍卖大获成功,陈喻开心,扬言过后再请同事小聚。陈祐难得主动地跟在陈喻后面打转,眼里闪亮出小星星,安静地当她的小尾巴。

    陈喻说笑的间隙,他们先从拍卖场出来,丁蕙如在一旁等候,李冬青本想带着陈祐看梅,瞧见一个人影便小跑着拥上前去,轻轻搂住。

    林敢冻得发抖,回抱她:“我考试过了,想第一个告诉你。”

    白白的气呼作一团,他嘴唇冻得发紫,笑出的弧度却挂了云彩,整个人乐上天。李冬青手掌贴了他的脸,温和的,感触到这份天寒地冻,抚了抚,林敢以为将是一个吻,下一秒脸颊rou就被揪起。

    “大雪天的你干等着,不冷啊!”

    林敢吃痛:“你怎么不先夸我啊!”他拿下她的手,捂在掌心哈气,笑得像条哈巴狗,“他们不让我进去,我就等等,其实也没等多久。”

    眼睫毛上挂了雪,怎么可能没等多久?

    想骂他不懂事,看见他摇尾巴,李冬青又放软了姿态,双手环进他的拥抱里,跺跺脚晃一晃,哄得他尾巴摇得更欢,埋在她肩口呵呵地笑。

    雪地里,两人抱得像一对跳交谊舞的企鹅。

    陈喻从大门出来,牵过陈祐,要走。陈祐不停打量,遥呼道:“Eden,你跟不跟我们一起走呀!”

    雪落头顶,林敢拉住她不放手,人群中高调回复:“别等了,她跟我走!”

    丁蕙如饶有兴味地旁观,啧啧点头。车上,她向陈喻讨教这拍品排序与抬价的窍门。陈喻与她虽投缘,分寸感还得拿捏好:“等你真入行了,我再告诉你。”

    陈祐听她们俩来来回回地拉扯,身旁这个雷厉风行又有些冷酷的mama好像变成一个更闪光的人物。心上流过一阵暖流,他点开手机,给李冬青发送:【Eden,我觉得,我mama也是个很潇洒的人。】

    “瑞雪兆丰年”拍卖会大受关注,得到圈内认可。

    陈喻回国不过半年,在公司里的地位算是稳住了。丁蕙如预备正式加入海恩拍卖行,已开始准备面试。李冬青不知这与创业何关,可故友去国离乡多年,回来便能如此迅如地找准爱好,她为她高兴。

    身边好事连连,林敢的证书不日也会下发。

    Pretender里,他颇为得意地向李冬青推荐近日新改的史丁格,除却人头马干邑和薄荷酒,另入了苹果利口酒,清冽里添了些酸甜,过了这凛冬,春日便是良酒佳酿。

    李冬青一饮而尽,他洋洋得意,下一秒便听见她道:“我还是喜欢干马天尼。”

    林敢凝噎:“固执!古板!不懂欣赏!”

    骂归骂,转身又乖乖做她的专属调酒师。

    常客都知Adam热恋女友,总在吧台亲昵厮磨,俊男靓女,成了一道佳景。

    有人不信,特意踩点来撩拨。结果一如往常,这人如杯中酒水般冰冷,软硬不吃。虽对女友稍稍热络,却不足见情真意切。直到入夜返程,撞上他把李冬青按在墙上亲,呼呼寒风都盖不住那热吻声,这才验证了真实。

    冰块入酒是为保持口感,烈酒因此更加浓郁醇香。冷若冰霜的人也是如此,只等待能激发深层之醇厚欲念的另一人。林敢是,李冬青也是。

    她嬉戏游玩惯了,从未认真投入过一段感情。

    幼时杨悯与李宪年的悲剧镌刻在心,汪如海的背弃虽事出有因,也令她笃信世上若有真情,必是以极大的代价去交换。起初与林敢只想玩玩,夜里他不断在她身上留下痕迹,鱼水欢悦,如今她竟真动了些些情。

    林敢大言不惭:“我好着呢!你以后会更喜欢我!”

    他带她在这寒冬踩了无数的雪,难以买到的原文旧书也经由他手从二手市场里淘来,挑灯夜读,她抚摸那书页,指尖似触到他情意。

    易灵凌说过,遇见最好的人等于一次中彩票,你会在每一刻都确认,自己真是走狗屎运了。当时李冬青不信,世上哪有什么非你不可,她不屑等待与找寻,无意间竟然真像中了彩票。

    碎琼乱玉的夜,她一脚一个坑,险些陷进去,又被林敢拉起。他老说她一脸精明相,其实很马虎。这一点在相处后常常得到验证,李冬青自己也清楚,有人托住的时候她才安心当个冒失鬼。

    脚上沾着碎雪粒,林敢蹲下来帮她拍掉。李冬青眼中动人,站起时她挽住他的手,使劲蹭蹭:“马虎你也得管!想逃也逃不掉的!”

    林敢一愣,捧着这张脸就连连啄了几口:“你今天有点可爱啊!”

    今年夏天他们才认识,李冬青嬉皮笑脸地疏远他,睡了两夜都要做陌生人。恋爱后她稍稍敞开心胸,到了私事又还是遮遮掩掩。

    林敢明白,感情嘛,讲究一个循序渐进。他一往情深地陷进去,人家未必。有的人基础体温就是比较低的,他有时间亦有信心去捂热,未料竟在凛冽的冬夜听见她坦诚。

    他说不出这欢喜,李冬青因此生了小小的愧疚:“怎么这么可怜?以后我多夸夸你吧!”

    林敢趁火打劫,让她当下就开始报自己的好。李冬青细细琢磨,板着指头开始奉承,离不开那脸、身材和酒,林敢甩手佯怒:“真当我是只鸭啦!能不能说点别的?”

    李冬青闭眼思考,故作犯难,气得他鼓起眼睛。她的小狼很爱这样等着她去哄,李冬青也很配合,一把挽起他胳膊,笑意盈盈。

    “嗯——非要说,那就是脾气臭!老爱跟我对着干!”

    林敢不解,他自觉确有这毛病,可算得上优点吗?

    李冬青捏捏他的腰,厚厚的毛衣隔开距离,她没得逞。像拧螺丝一样,她又攥着拳头顶在那位置:“算啊!我说算就算!就算有时候老是弄疼我,那也算!”

    她踮起脚,拍拍他的头,在他未反应时就往前走,大喊:“太冷啦!我饿啦!”背影里有些隐藏的傲娇。

    林敢微微一笑,哈出白气,追上她。大脚印并过小脚印,迎面的风刮得脸疼,他也心甘情愿地跟着她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