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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阔别(6)

    

第五卷:阔别(6)



    七月,李冬青飞了趟渝城。现代存在主义大师蒂姆·伯纳李要在那里开一次谈论会,她蹭了朱虹的面子过去旁听。会上各家领头人轮流发言,她见到许多一类刊物的作者与编纂人,一时有些迷了眼。做学术就是这样的,再多的浮华也比不上一刻智力的交锋。她有时候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受虐倾向,不然怎么会如此喜爱被碾压的快感?

    七月,李冬青跟着朱虹飞去渝城参加蒂姆·伯纳李的座谈会。会上各家领头人轮流发言,虚虚实实她都先记下,回去再细缕。朱虹来渝城的原因有二,第一是参加座谈会,第二是祭拜母亲。

    朱母老家在渝城乡下,去世后葬在郊区墓园。亲友四散,能记得她的只有朱虹这个女儿。墓园这地方,埋的是亲人,葬的是回忆。六十未至,朱虹失母失女,雨幕中献花,干涸的眼含满泪。

    李冬青在外等候,与值班大叔聊了一会儿。大叔父母早亡,亲戚养不起,十岁开始挑棒棒,上山下海混饭吃,跟人抢生意弄瞎一只眼,存钱也讨不上婆娘。赶上城市扫黑扩建,谋得半个职位,守了墓园三十年。

    半生挣扎,半生留守。

    李冬青唏嘘:“太苦了。”

    大叔笑,苦惯了,还好有个家。值班室的墙老得掉皮,他搓着安心。他出身低命又苦,瞎了只眼,只看得见半边的世界。活人容不下他,守着死人也挺好。

    人都有自己的位置,站在阴阳昏晓的交界处,他幽幽道:“死人好,死人有人念,死人没烦恼。”

    李冬青问:“那活人呢?”

    大叔明显愣了一下,笑回她:“活人也好,活着就挺好。”手里那抹墙灰,他搓了好久。

    草丛中忽然窜出来一只流浪狗,摇着尾巴围她转。大叔说,这狗天天都过来,也没见它跟谁这么亲密。小动物眼睛水汪汪的,被抚摸时还知道往上蹭蹭,柔顺的毛发贴在手背。

    听闻它的主人跟她年龄一般大,死于脑胶质瘤。李冬青体会到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哀。朱虹从墓园出来,问她要不要养只宠物。李冬青以前想过,小时候家里不让,现在是不敢。

    她坦白:“留念越多越舍不得,怕有遗憾。”

    朱虹点她:“想想加缪。”

    她嘻嘻笑开:“我要是这么开阔,我就是大哲学家!”

    从墓园直接往机场赶,李冬青告别朱虹,回了趟湖城。大叔的苦余味悠长,她想着有机会便回家看看。外婆见到她很惊讶,拍拍她屁股问她怎么那么瘦啊,非要留她吃饭。

    老人的舌头不灵敏,盐放多了,李冬青逼着自己多吃了一碗,夜里头疼又全部吐了干净。生理反应逼得她红了眼睛,对镜洗把脸,重新找回状态。

    不像大叔,她吃不惯苦,也不想习惯。

    冬青是乔木,耐寒耐热,她相信自己抵抗摧折的能力,能熬过去。

    天越来越热,酒吧的生意也越来越好。

    开业后不久,林敢做了场“冒险主义”主题的表演秀,当天所供应酒水均为不醉不休版本,来者皆是烂醉如泥,回家后又个个好评。Adventurer的客源和招牌暂时稳住了。

    与酒吧同样打出名气的,还有梁训从Pretender挖过来的学生乐队。乐队虽然叫“烧火棍”,表演水平却在水平线上,词曲也相当有新意。

    业内音乐人过来暗访,邀请他们参加一场校园乐队的综艺节目,胜者有机会举办全国巡演。烧火棍全员咋咋呼呼,只有队长兼贝斯手方蔷很冷静。她喜欢做乐队,却只是喜欢在业余做乐队,真当作职业,反而感到惶恐。

    偌大的贝斯抱在身前,方蔷坐上吧台,真诚发问:“万一我要是选错了呢?这职业不好转行吧!而且我脾气很不好,小老板你肯定不看综艺,我这种人肯定会被观众骂死的,说我博关注什么的!”

    林敢发笑:“上节目不就是要博关注?”

    方蔷说:“那不一样!这世界上想做音乐的人多了去了,哪轮得上我们呀!我虽然有点自负心,但是更有自知之明的!要是换成是你,你想也不想就去了吗?”

    林敢坦言:“想想,然后去。”机会来了就抓住,没什么好迟疑的。他从别人那里学来这个道理,又授之以渔。

    方蔷仍旧犹豫:“你真厉害!不过吧,道理是这么说,真要走职业,可不是冲动就完事儿。”她趴在台面上叹气,絮絮叨叨半天,又是国家就业率降低又是小舅舅学了IT回家养猪的,看林敢一言不发,鼓起腮帮子:“小老板,你是不是都没有烦恼啊!”

    开场时间就快到了,林敢不想回答,拿苏打水兑了点利口酒,让她喝完赶紧去排练。

    今年似乎人人都忙碌,丁蕙如尤甚,连生日都给忘了。李冬青回来时帮她带了份老小区门口的芋头糕,当日同城寄送到海恩公司,她本人在外跑业务,由陈喻代收。

    礼物有些小气,但好朋友之间其实也不太讲究了。以前她很讨厌这样送礼物,自从确诊脑膜瘤,很多态度都有所转变,不仅要送,还隔三差五地送,希望收到礼物的人,能因为她的礼物,收获哪怕一点点的开心。

    易灵凌说她变得更开阔了,越来越符合她的名字。李冬青笑,她只要不遇上感情,脑子就挺清醒的。易灵凌又嗔怒她,末了却问,我和彭程吵架了,能不能跟你住两天。

    李冬青答应了。

    易灵凌跟彭程吵了架可以住酒店,但既然来找她,说明不只是想找个地方静静。他们以前吵架她就经常找她疏解忧伤,今次大约也不例外。吐吐苦水,隔夜又成了你侬我侬的小情侣,李冬青猜想如是,却没想到她来的那天,带了好多东西。

    酒量不好要喝白酒,怕长胖又要吃好多零食,死乞白赖地拉着她看了几部无厘头电影,看着看着又表情落寞下来。李冬青问她怎么了,易灵凌犹豫着说:“冬青,我想跟彭程分手了。”

    情侣分别的原因很复杂也很简单,就是不合适了,彭程工作很忙只是其一。从前易灵凌可以强求着自己去适应他的步伐,现在却发现怎么也追赶不上。她看不得他下班回来就死气沉沉地躺在床上,忍不住闹脾气又觉得自己无理取闹。

    兔子急了也咬人,彭程待她再温顺和睦,也经不起再三折腾。于是他呵斥她,易灵凌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闲,可以每天就躲在安乐窝里追剧看综艺,不用上班吗?

    易灵凌很委屈,她也在上班啊,只是工作内容有差别。朝九晚五是无所事事,难道996就是正途吗?她扑闪着眼睛将泪水吞下,彭程却不愿看她。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吵架,他更不是第一次嫌弃她不求上进。易灵凌试着按他的所想努力过,她折了半条命才考研来到他身边,可他还想要走她另外半条命。

    凭什么?凭什么就一定是我来配合你呢?

    她质问他,得不到结果。

    曾经约定过再严重的争吵也不要轻易说分开,彭程食言了。他们对生活的理解有天大的差别,可谁也不肯妥协。

    易灵凌默默流泪,泪水浸透她的睡衣,温温的,然后像汗水一样蒸发掉。李冬青给她擦擦,擦不干净,她叹了一声:“你想好了吗,真的放得下了吗?”

    易灵凌摇摇头,怎么会舍得呢?怎么能放下呢?

    近十年的少女时光里都只镌刻了一个名字,他跑遍全城为她买回一本言情小说,又宠辱不惊地送到她面前,那个画面会铭记一辈子。他很好,可就是不合适。她明白,他对她是向下的怜惜,自始自终未曾真正欣赏过她。她花了近十年只得到他的忍耐与厌烦,她不想再讨厌自己了。

    李冬青摸摸她后背,安慰她:“你比以前更勇敢了,不愧是满分。”

    满分少女是易灵凌对自己的昵称,冬青顺口叫她满分。

    父母给易灵凌取名的初衷就是希望她能成为一百分快快乐乐坚强勇敢的女孩。为一个等不到的爱忧伤,对不起那些爱她的人。她很清醒,她不能这样。只是眼泪控住不住地往外涌,一想起要放手,心就疼得厉害。

    易灵凌说:“我有时候想,我之所以那么喜欢他,可能就是因为我做了很多努力,而他就是不喜欢我。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我完全想象不到我以后的生活里会没有他。我们养的花都是他在浇,上周一起去看了新沙发,他说以后回来晚了怕吵醒我就在上面睡觉。我都记得呢!这才过去了一个星期啊,他就都给忘了……”

    李冬青无奈叹气,没有谁能保证可以和最爱的人度过余生。她们本就是不同的人,就像易灵凌不能要求李冬青理解这麽多年持续不断的舍身的爱,她亦不能居高临下地指导别人。每个人有自己的选择,有自己的路。当她来到她身边,她做好普通朋友的本分就好。

    李冬青揉揉她的脑袋,像jiejie一样安抚。易灵凌哭累,也擦擦眼泪,说起家乡正在招募高中老师,她有些心动。国企的工作很实在也很多人羡慕,可她留在首都的原因已经没有了,那是不是可以回到家人身边去。李冬青问她是在逃避吗,她沉默良久。

    李冬青拿来冰袋帮她敷好,易灵凌仰头:“我一直都知道的。我很普通很愚笨,如果不是彭程,我可能见不到这么广阔的世界。现在我见到了,这里很好。高楼大厦,展览演出,地铁可以在几十分钟里穿梭偌大一座城市,光是机场就有好几个。可是再好,我也还是喜欢我那个穷乡僻壤。你问我是不是逃避,也许是吧。”

    “但是逃避可耻却有用啊!”她哭着笑,很难看,又有些语重心长,“我想回去,回去一个天黑了会有人陪着我的地方,心情不好就去踩浪,然后吹好久的泡泡。我不想当多么成功的社会人士,我就喜欢简简单单地活着,有好吃的饭有喜欢的人,我喜欢这样,可……彭程不喜欢。”

    只要彭程不喜欢,她再怎么努力,都是死局。

    生活总是逼人做选择,易灵凌舍不得他,也放不下自己的生活理念,便只能受尽折磨。在李冬青看来,自我永远是第一位,为了爱而舍弃自我,多么荒唐啊。可她也明白,人生啊,爱情啊就是荒唐的。

    想普普通通地活着,想期待一场爱情的奇遇,想做什么,都是易灵凌的自由。自己的人生自己活,感情至上又怎么样呢?

    易灵凌笨拙而赤忱,她所选择的人生,未必就比精打细算的人要差。李冬青拍拍她,叫她好好收拾心情,来日方长,满分少女会有更快乐的生活。

    易灵凌吸吸鼻子,无比坚定:“我会的。”

    恋爱脑的行动力有时很强,易灵凌处理感情的速度远在李冬青意料之外。仅仅半月,哭也哭闹也闹,挽留没用,她便跟彭程将过往梳理,递上了辞呈,这片土地再没有她扎根的依恋。半月后,她交接完工作,搭乘上返回琼州的班机。

    临走前,易灵凌特意打转到P大。她给李冬青留了两盆小盆栽,那是她自己从花鸟市场特意为她买回来的,叮嘱她好好养活。边上挂着两个名牌,一个叫“满分”,一个叫“少女”。

    “好好养!养得好有奖励!来琼州我请你吃饭!”

    李冬青给满分少女喷了水,放在阳光下。叶片上折射出金斑,很像旅游宣传片上琼州的沙滩阳光。她开心地笑着,努力把没吃完的半块面包吃完。面包奶香四溢,充斥口腔。

    晒着阳光,李冬青感到无比舒展。如易灵凌所说,生活很简单,能吃饱喝足的日子就是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