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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春雷(3)

    

第八卷:春雷(3)



    那天回去,李冬青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人就是这么虚伪,可以骗过别人,却骗不了自己。她必须承认,澈君主动提出分手极大减轻了她的罪恶感,让她还有信心去维持担心已久的朋友关系。

    她对林敢说,什么都想要,最后什么都得不到。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想找回爱情,想保护友情,想要强健的体魄,想要长命百岁。其实她比谁都贪心。

    冬青没着急给林敢回复,而是刻意晾了他几天。两人将对方从黑名单里放出来,通过朋友圈找寻生活的蛛丝马迹,却又只是点赞,没有更多交集。谁也不催,谁也不急。一个承诺,就安放好一颗心。

    冯梦圆也看出来她最近的变化,问:“你最近有什么开心事么?”

    李冬青开玩笑:“分手了,算不算?”

    冯梦圆挑挑眉毛:“重回自由身,当然算!”

    说来也奇怪,上次简单对话之后,她们的关系rou眼可见地好起来。人与人之间或许就那么奇妙,非得到了某个节点,才能开始互相理解。

    冯梦圆加班晕倒,她陪着去吊水,她熬夜饿肚子,冯梦圆连着几天给她带吃的。共事的研究生都纳闷,怎么针尖还能掉进麦芒眼里去?

    朱虹却很开心这重变化。丈夫生病她分身乏术,她们俩团结一心能省去不少麻烦。李冬青给她汇报丛书进度,她眯着眼乐呵呵:“你不用随时给我更新,我信得过你!平常要是找不到我,你有事跟小冯商量也行的!我早该说的,你们其实很配。”

    李冬青气鼓鼓道:“我才不跟她配呢!”

    春天的花开得茂盛,柳絮也飞起来了。冬青轻微过敏,整日蒙着口罩,又消瘦一些。姜好撞上她,拉着她去职工食堂盯着吃了点东西才肯放她走。

    “你这样不行,我不觉得女的太瘦了就好看!不许减肥!”

    “我真没减肥,就是吃不下。”过敏和头疼交替袭击,睡个安稳觉都是奢侈,哪里还吃得下饭?冬青低着头,眼底抑郁明显。

    为了鼓励她,姜好主动分享一件好事。她微凑到冬青耳边,便笑开了眼:“嘻,我离婚啦!”

    “什么时候的事?”

    “上周三刚办完手续,重归单身贵族咯!”

    和李冬青那些对离婚闻风丧耳的姑婆不同,她眼里不见丝毫的不舍或悲伤。姜好出身好,又受了高等教育,始终相信不论结婚还是离婚都是为了幸福。

    李冬青见过她丈夫,当然,现在应当叫做前夫。她的前夫是个事业青年,经父母介绍认识,看上去十分矜持内敛,却是败絮其中。

    结婚拢共五年,这男人拈花惹草都能长出一片花园了。他和朋友把保密工作做好,没料到姜好突然查岗。

    女人的直觉很灵敏,只需要蛛丝马迹就能嗅到真相。

    她很快提出离婚,男人痛哭悔改,结果是狗改不了吃屎,吵了两句又怪罪到她不愿生孩子:“要不是你不肯要孩子,我犯得着出去找别人么?”

    他说得那么理直气壮,直接给姜好问懵了:“丁克难道不是一开始就商量好的?现在反悔什么?”

    男人冷笑,曾经的海誓山盟化作口蜜腹剑:“不这么讲,你连婚都不会跟我结!谁知道你是真的不打算要孩子!”

    烟灰缸摔在地上,摔醒了姜好。眼前的男人忽然变得面目可憎,看不见她的妥协她的付出,独独看见一个不能为他所用的zigong。几乎是一瞬间,她意识到事情无法挽回,马上收拾行李出了门。

    “我们离婚吧。”

    李冬青对她的果决赞不绝口,姜好自己却很唏嘘:“一拍即合到一拍两散,真就是一眨眼的事儿。”

    婚姻是两人合笔写字,写好写坏,由不得你自己。姜好想得开,不会沉溺在“离异”的悲壮中。冬青问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她把近两年的时间都给排满。

    “要上课,要写作,要翻译。寒暑假抓紧时间出去玩,有机会也试着申请下研学。”她长舒气,眼神甜蜜,“再不会有多嘴的男人拖后腿啦!”

    如今的三月是春江水暖,李冬青送走姜好,感觉日头更灿了。她穿着一件豆绿色的马甲站在路中,像是水泥地里冒出一株新芽。

    “嗡”的一声响,朱虹发来消息,说出版社那边已经开始送印,感谢帮忙,叫她有时间过来吃个便饭。她紧紧握着手机,像是想通了什么,终于笑了。

    心脏跳得猛烈,按下通话键的那一刻,她感觉到嘴角拱起了苹果肌。

    “嘀嘟——嘀嘟——嘀嘟——”

    林敢卧在沙发中小憩,迷迷糊糊抄过手机:“喂?你好?”

    那头微微一笑,声音过了电,刺激他每一根神经。

    “林敢,见一面吧!”

    是夜,林敢在Adventurer等了又等。

    她说她来找他,却没说是几点,他心不在焉,调酒的手也有些不稳,客人都调侃他过劳,他努力找回状态。好不容易得了空闲,打个电话想问问她,却被她直接挂断。发条消息问她怎么了,到半夜才收到回复。

    【冬青:抱歉,有事,下次再约吧。】

    【林:需要帮忙么?】

    【冬青:没事,我可以处理。】

    不辩白不解释,如此公示的几个字,林敢简直要被她的变脸速度搞疯了,恶狠狠黑掉屏幕,气愤从胸口喷出,他埋在沙发缝里,小声抱怨。

    “李冬青,你看我还搭不搭理你!”

    林敢不知道,彼时的李冬青深陷医院恶局。

    她本来是要去找他的,连化妆品都拿了出来,希望美美出现在他眼前。可祝熹一通电话过来,打乱她所有计划。

    “Eden......Eden......”

    “别着急,你好好说,你现在在哪里?出什么事了?”

    祝熹泣不成声,只叫她的名字。冬青直觉是有大事,赶紧把衣服套上。旁边的大人接起电话,她才明白事态多么严重。

    “喂?朱虹的家属吗?她突发脑梗,麻烦你过来一趟!”

    病房周围是细细碎碎的抱怨声,朱虹躺在病床上,面色苍白。主治医师给李冬青简单介绍了情况:突发脑梗,抢救不及时,已经尽力出力,具体效果要等醒过来才知道。

    医生见惯生死,自然对病痛有了免疫,他说得平静,倒是更关心她的身份:“你陪护两天可以,但不可能一直陪着吧。最好还是叫她亲人过来,这个小姑娘也得有人照顾,是吧!”

    朱虹早年丧女,如今丈夫住院,独子远居国外,想要迅速联络上也不是易事。李冬青脑中一团乱麻,祝熹的哭诉更是让她心如刀割。

    “都怪我!我贪玩!明知道姥姥照顾姥爷已经很累了,我还不肯让他们放心。要是早一点回家,早一点发现姥姥,可能就不会这样了!”

    “怎么会怪你呢?你也不知道会这样的啊!”

    “可是……可是……”

    从天而降的意外是个谜,所有人都想为意外找一个原因,证实它不是偶然。可找来找去,也只能证明,这就是个偶然。祝熹想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也无济于事。李冬青看她自责,实在心疼。

    夜里春寒料峭,月光往地上洒了层薄霜。李冬青哄着祝熹睡觉,往来的护士忽然过来问:“你是朱虹的家人吗?那你认识祝桥生吗?”

    李冬青点头:“认识的,他怎么了吗?”

    “他状况不太好,你等下也过去看看。”

    狭窄的病房里,祝桥生戴着呼吸器。

    一个冬天把祝桥生压垮了,重感冒演化成肺部感染,然后又成了肺心病,反复发烧反复呕吐。之前还有朱虹照看,现在四下无人,只剩一个自责的小孩。冬青发现命运也恃强凌弱,爱挑软柿子捏。

    她忍住哀恸,抗下所有的担子。先把祝熹安置好,再照看祝桥生,陪护朱虹。一个大夜下来,脸又消瘦了半圈。

    小护士劝她睡个小觉,再吃点东西:“陪护是场马拉松,不急这一时一分的。”

    李冬青抚住前额,脑海中浮现一个人影,一个约定。她终于将剧烈的疼痛压下去:“谢谢,我会注意的。”

    等待朱虹儿子的过程是漫长的,头靠在墙壁,思绪都抽空。

    她想起她第一次见到朱虹,朱虹戴着方片眼镜给他们讲哲学系的课程设定,不苟言笑。冬青心哀,估计这导师是个老古板,转眼就看见她在某个雨天,将自己的雨伞支在了花坛边。

    等她走了,冬青过去一看,两只小猫颤抖着吃火腿肠,好不自在!

    冬青一笑,她或许就是个嘴硬心软的小老太太吧。

    往后的很多相处证实了这一点,朱虹看上去很不近人情,其实很是贴心。她会尽心尽力地指导她的学业,会帮她搜罗人脉,问诊求医。本科时候李冬青偶尔因为性格被别人造谣生事,也是她帮忙处理,妥善安置。

    朱虹于李冬青,早就不只是一个老师了。

    楼道里死寂一般,李冬青捂住眼睛,真怕眼泪就这么落下来。医生说脑梗可能有后遗症,轻则行动不便,重则侧瘫失语。她不敢去揣测最坏的可能性,抹一抹眼眶,给自己打气。

    “李冬青,你不能先倒下。”

    远在国外的儿子赶不回来,就由她两头跑,顾着朱虹也顾着祝桥生。祝桥生有时清醒会问她朱虹在哪,冬青不敢说实话,却被他察觉到不对劲。

    “冬青啊,我都这个岁数了,没什么扛不住的。”

    他慈眉善目像个菩萨,李冬青又伤了心。她将实情转告给他,祝桥生也只是怔愣一会儿,迅速从悲伤抽离。

    “没事的,人还活着就好。”

    朱虹稍微有些意识之后,医生给她测试了身体情况,确认她右侧偏瘫。祝桥生守在她身边,红着眼,笑得像个小孩。

    “阿虹,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李冬青也想像他这样乐观,可心里有道坎,怎么也过不去。

    朱虹年逾六十,因热爱教学,主动要求退休返聘,恪尽职守。她喜欢穿小马褂,挺拔又精神,课堂上从左走到右,声音洪亮,谁也看不出这个是已过花甲的老太太。

    她不愿屈服衰老,却扛不住命运的暴击。看着她,冬青只剩心痛。

    朱虹儿子收到消息,搭乘最近的班机赶回来,满头大汗。祝熹生硬地喊着舅舅,朱虹却提起僵硬的嘴角,微笑着说:“你怎么回来了?我没事。”

    她刚醒过来时也是这样,沉默两瞬,说了一句“我没事”。

    李冬青总算明白了,为什么蕙如和澈君最怕她说“我没事”。因为旁人就是能一眼看出你在逞强,骄傲地逞强。

    此刻她想要安慰朱虹,也是这般无力。

    照顾病人由家属接下,她任务完成。朱虹知晓她的病情,劝她回去休息:“别为了我,又拖累了自己。”

    李冬青熬了几夜,倦色明显:“说什么拖累不拖累的……”

    朱虹咳嗽一声,笑开:“对不起,小老太太嘴巴不利索啦!”

    朱虹面对劫难仍强颜欢笑,李冬青心里不是滋味。走出医院,她感到一种剧烈的空虚。街上的人漫步如飞,时间成了赛跑。她穿行其中,好像怎么努力都跑不到终点。

    她心慌了。这几日未曾造访的疼痛也发作了,她想要猛烈地撕开她的头,把那个罪魁祸首揪出来,好好质问它: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就挑中我们?

    可她没有力气。

    登上一辆公交,任凭它漫无目的地开。窗外恍然飘起了小雨,模糊她的视线。她伸手去摸,发现是她的眼泪。几个乘客纷纷问她是不是需要帮助,李冬青笑着摇头:“没事,我没事的。”

    说出这句话,她愣了两秒。

    或许这是现代人的通病,明明有事,却要说没事。可是说了又能怎么样呢?如果对方愿意接住呢?

    她匆匆下了车,直奔那个目的地。

    汗水浸湿了额头,她小喘气。吧台前吧台前是那个熟悉的身影,忙碌、专注,因着扎实的功底,动作更显自信自然。是她希望他能成为的样子,也是她最欣赏的样子。

    李冬青凝望着,蓦然一笑,落座他身前。

    “你好,给我来杯干马天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