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偶从目眩神迷的快乐中回神时,正安稳地躺在一边。

    身旁是沉默而决绝的空,他身下是委屈得哭都不敢哭出声的倾奇者。那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上布满了泪水,看起来并没得到多少快乐。

    这是想当然的——这具小男孩模样的人偶躯体「最初」的设计思路就是「童贞」,这个词往往意味着未熟……回想起来,他一开始也没觉得舒服——那还是留有一夜缓冲的情况下——这次直接一步到位,不难受就怪了。

    对于"虐待"过去的自己,人偶没有丝毫愧疚感。

    瞄了眼空的状态,看来短时间还完不了事。人偶凑到表情沉郁的旅者耳边,吹气般道您慢用,我出去逛逛。

    金色的眼沉沉地看向他,空沉默地点了点头。

    人偶笑着亲吻他,道待会儿见。他下床的动作一开始有点颤巍巍,晃了几下站稳后,靛色的眼看向脱下来的白衣。

    白衣的少年走在圆月初升的踏鞴砂。

    稻妻的月色照在他头上紫色的纱,给他镀上了一层鹅黄色的光晕。

    这个点,踏鞴砂的人们大多已吃完了晚饭,不少人坐在院子里纳凉。在这尚算繁华的踏鞴砂,人们的家庭生活往往其乐融融,男人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天南海北地聊天吹水;女人们端出刚洗净的还滴着水的水果,招呼着扑流萤的孩子们快过来……

    他踏着月色走过时,男人们静默了,女人们驻足了,孩子们静止了。

    片刻后,轻快的表情和欢声笑语又回到人们脸上,他们对他露出笑脸,道: 今晚月色真美,倾奇者也出来散步啊。

    美丽的人偶露出腼腆温和的笑,靛色的眼里盛装着一枚小月亮,亮晶晶的。

    他踏着月色走来,向着月亮走去,人们目送着这美丽的少年的身影渐渐变小,消失在路的尽头。

    终于来了。

    恍若命运般,迎面走来一个男人,热情的枫丹人大老远就看见了他,挥手和他打招呼。

    埃舍尔。

    白衣的少年顿住脚步,静静地看着他走过来。枫丹人在他面前停下,看着他的表情有一丝疑惑。

    倾奇者很少用这样的表情面对他——在这个总爱喋喋不休的"老师"面前,倾奇者像个讨厌学习的孩子,看见他总会气鼓鼓地瞪着他。

    "埃舍尔。"少年的称呼倒是一如往常不客气——倾奇者也很少叫他先生,他总直呼这位备受器重的枫丹工程师的名。大家眼中温和有礼的腼腆少年,在他面前总是直接"埃舍尔,埃舍尔",像只高傲的猫。

    埃舍尔。

    多托雷。

    今天的倾奇者……有点不一样呢。

    埃舍尔打量着面前的人偶,脸上也慢慢浮现出一种奇异的表情。

    他们就这么静静地在月光下对视。

    靛色的视线落在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人偶仿佛透过他的伪装,直接看见那双如血般瑰丽的红瞳。

    在他过去的未来中,无数次在他从被修复后醒来时,静静地注视着他的红瞳。

    那面具下的眼其实很生动——实验有进展时会愉快地眯起来,被他讲怪话气到也会恼怒地瞪着他,偶尔因为过于清奇的脑回路被皮耶罗训斥,平日里不可一世的第二席也会像个孩子,委屈又不甘地垂下眼帘……

    太久了,实在太久了。

    几百年,在遥远雪国的几百年,配合实验、解开封印、修复损伤……那双血色的视线总时不时落在他身上——像至冬的雪,没什么热乎气儿——是雪,不是冰雹,那东西落下来会砸得人生疼——雪一样的目光触及他就化了,缥缈得就像人偶与学者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此刻,恍若时空交错,过去与未来、真实与虚妄在他们的对视中交织,站在起点的白衣少年一眼望穿了几百年。

    "嗯……流浪稻妻,心灰意冷的人偶——无论改变什么参数,无论重复多少遍好像都是这样的结局呢……这就是世界的真——好吧都一样,那就选这个我登台表演的可能性好了。"不知何处低沉的男声,带着一点恶趣味的笑意。

    ……

    「皮耶罗,你的棋局……究竟算到了哪一步?」某个雪夜,温暖的壁炉前,斯卡拉姆齐与最初的愚者对视,父亲般的愚者身边躺着恬睡的学者。斯卡拉姆齐看着愚者深不可测的星状眼瞳,沉默的火光中,人偶的心思百转千回。

    ……

    某天,第二席和第六席正便装走在至冬的街头,斯卡拉姆齐听到路人在争论某件不算太好的事是不是尊贵的「博士」大人干的,斯卡拉姆齐一时好奇便问了他。

    "这事儿听起来有点离谱,虽然你这人经常脑抽,但不至于这么无聊吧?"

    "不,是我干的,全是我干的——至冬宫花园里的花秃了是我掐的,北国银行附近的流浪狗的腿瘸了是我踢的,我可爱的助理的叔叔的隔壁的奶奶家的窗玻璃碎了也是我砸的。"

    "……"斯卡拉姆齐的表情一时变幻莫测。那双红眼睛因为愤怒闪闪发亮,蓝发的学者越说越压不住话里面的阴阳怪气。

    "是我是我就是我,都是我——上至颠覆六国政权下至抢小孩糖果,一切大大小小的坏事都是我干的,安我头上准没错。"

    不是、他怎么应激了——所以他到底干没干啊?

    斯卡拉姆齐看着多托雷气到鼓起来的脸,拿不准了。

    ……

    "听听,听听,听听我们的少年天才的高论——人是机器?他怎敢如此亵渎生命!亵渎神!"数百年前的须弥,教令院,一个平常的下午,贤者悠闲地翻着报告。

    "一个善恶、伦理、道德观念单薄的天才,完美切中人们的猎奇与想象!多么美妙的怪物!哦,什么?你说这个怪物还什么都没有做?不,不不,你太天真了我的朋友,怪物迟早会伤害人类的,我们只是给他——它小小地、小小地提前一点。况且,这个小怪物身上还揣着一些宝藏——我是说,怪物不该拥有这种才能——这太危险了,这些东西在我们这些正常人手里才能发挥最大价值!"贤者眉飞色舞,向着对面的人高谈阔论,表情轻快得像在行伟大的正义,而不是酝酿一场诬告与构陷的阴谋。

    ……

    善与恶、对与错、阴谋、谎言、秘密、真相……还有他们之间纠缠不清的爱恨恩怨情仇——在地脉记忆朦胧梦境虚妄幻觉《?*%冲刷着曾与世界树相连的人偶的这一刻,一切都模糊不已,真真假假,辨不清,看不透。

    一切的一切都搅和在一起融化成一片粘稠的漩涡。

    多托雷,你到底——

    漩涡,越来越粘稠的漩涡——

    不想再想了,起码在这什么都改变不了的、历史中的踏鞴砂,想什么都是没意义的。

    无数纷杂的思绪最终化为一句话——

    "埃舍尔。"

    多托雷。

    "陪我跳支舞吧。"

    枫丹人静静地看着少年,嘴角牵起一个笑来,男人微微欠身,牵起他的手,微笑着道: "我的荣幸。"

    他带着他旋转,带起的风夹着月光,洗去了枫丹人的伪装,两缕微卷的鬓发在月色下泛着薄荷色的光泽。

    人偶得以再次看见那双血色的瞳。

    太久远了啊,仿佛上次看见这张脸还是上一辈子的事……

    嘶……真的能看到月下起舞啊……

    空远远地看着月下的双人舞,咋舌不已。

    真漂亮啊,美人×2,美景超级加倍!我老婆好看这我知道,博士这张脸……这就是单凭脸就能吸引姑娘芳心暗许的水平吗,你们愚人众颜值真是太顶了。

    耿直的颜狗空擦了擦不存在的鼻血,心中默默竖起大拇指。

    "就是他吗?"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空转过头,看见一身蓝白色修验者常服的美貌人偶。他脸上的表情不太好看,走路的姿势有点别扭。

    这副表情倒是跟他熟悉的人偶一模一样了。

    空轻笑。

    人偶幽怨地看了他一眼,道还不是都怪你,你真的很凶。

    这说话的腔调就更像了。

    空笑出了声,赔罪道:"对不起嘛我后来不是很快收手了吗,我最后也没爽到所以就体谅体谅我吧——"

    人偶臭着脸嘁了一声,目光复又转向旋舞的两人。

    "老婆你未来的前男友长得是真不错啊,不愧是我老婆,这眼光没得说。"金毛醉翁之意不在前男友,最终目的还是夸自己一把。

    "嗯,是挺好看,差点追平您这副光辉灿烂的美貌。"靛色的眼瞥了一眼空。

    被直球击中,上一刻还游刃有余的金毛瞬间结结巴巴地涨红了脸。

    "咳……我……你……他……咳嗯今晚月色真美,我们也去逛逛吧。"旅者牵起人偶的手,向着月光照耀的山坡走去。

    握在掌心的手不自在地挣了挣,空疑惑地看向少年。

    "我……那里不太舒服……"那点气愤和委屈似乎被牵起的手平复,初体验的人偶终于还是露出点新手的羞涩——倾奇者尴尬地移开视线,抿了抿唇。

    "不想走路,你背我。"下一刻,他又理直气壮地看了过来。

    金色的瞳愣了一下,随后忍不住弯了起来。

    旅人澄澈的眼也盛满了笑意与盈盈月色了。

    空背着他的珍宝,一步步走向月光盛开的山坡。

    人偶趴在他背上,静静地看着他一晃一晃的呆毛。

    "……其实埃舍尔也这么背过我。"倾奇者突然出声。

    背着他的旅人嗯了一声,语调也如月色温柔,他示意他在听,请他说下去。

    "那天崖壁上有只小鸟掉了下来,很好运地落到了一截树枝上,我看见了,想着爬上去帮他送回窝里。那时刚下过雨,岩壁很湿滑,我把鸟放回窝里以后,一个没注意脚下踩空掉了下来——"

    空的脚步顿了顿,默默地把人偶往背上托了托。

    "不过我是神造人偶嘛——很抗摔的,砸到地上以后头晕了一会儿,很快就爬起来了。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刚好砸到关节,左脚脚踝不能控制了。"倾奇者搭在旅人身体两侧的腿悠闲地晃了晃。

    "说来也巧,埃舍尔刚好在附近,听到了我砸到地上的响声赶忙过来看情况。啊,回想起来,当时他看见是我,还疑惑了一下来着——"像是想起了什么趣事,倾奇者轻笑出声。

    "他是枫丹的工程师,机械造诣很深,查看了一下我的脚踝就表示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关节脆弱的节点刚好受到大力撞击,神经连接暂时断开了,等自动修复重连就好。我拖着一条腿试着走了两步——实在是不好控制平衡——呵,仔细想想,那时候他看着准备单脚跳回去的我,似乎是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的。"

    个性温良的倾奇者却唯独对他露出一副猫猫哈人的架势。

    说不准这是不是命运,注定了他们将以这种方式纠葛。

    枫丹的工程师无奈地拽住了蹦蹦跳跳的小僵尸——还是一条腿的——在猫猫不服气的眼神中蹲下身,示意他上来。

    猫猫依旧不服气,但想了想就这么一路跳回去实在有损他美丽的形象,只好勉为其难地趴到他背上。

    男人站起身,背着他往回走,踏鞴砂雨后的云层中隐隐透出些天光来。

    "空……"故事讲完,两人陷入安宁的沉默,半响,人偶埋在空颈侧,闷闷地呼唤他的名字。

    "嗯。"金发的旅者温柔地应了一声。

    "我的『未来』……不是风平浪静的吧……"旅人盈满了月光的眼眨了眨,还不待他回话,倾奇者已经自顾自说了下去,"不过没关系!我可是顽强的神造人偶!我才不脆弱!"最后五个字他咬得很重,似乎是想证明什么似的,已经跟自己强调了无数遍。

    "埃舍尔的真容是刚刚看到的那个样子吗?那不亏——什么阴谋我都可以坚持下去!"靛蓝色的眼里闪着纯粹又坚定的光。

    空笑得直摇头,心里直道你啊你啊——真不愧是我老婆,如此耿直的颜狗,咱俩天生一对。

    "而且……"坚定的光突然柔软下来,"无论走过多远的路,我终会遇到你的。"

    "对。"金发的降临者吐出一个字,笃定得不像一个承诺——它更像一个命令,世界与命运都要臣服在金色的王的意志之下。

    无论走过多远的路,我终会遇到你的。

    纠缠的缘分像无尽的螺旋,你我彼此缠绕,别想逃开。

    他们到达山坡的高处时,白衣的人偶少年已经等在了那里。他应当是动用元素力飞过来的,衣衫有些风吹的凌乱,但他的表情温柔宁静。

    空听见背上的人偶哼了一声。

    空一时又迷惑了——他背上的究竟是数百年前的倾奇者,还是历尽劫波的人偶?

    对面白衣的少年冲他们静静地微笑,一如最初的纯白。

    月光模糊了一切,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他们本就是一个人,从来就没变过。

    在月至中天的那一刻,空看见自己的手渐渐透明。

    得说再见了。

    对面白衣的人偶也跟他一样,身躯渐渐透明。两人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高空升去时,空下意识看着地面上仰视着他们的身着蓝白色修验者服饰的人偶——来自未来的一切痕迹正被历史修正机制抹消,倾奇者不会记得这三天,他的身体也不会留下任何物理变化——

    在意识被抽离这个时空的最后,两人看见地面上的少年脸上露出一个桀骜的笑。

    「再见。」最后的最后,他们读出了这个口型。

    穿越时空的眩晕褪去,两个人正肩并肩躺在地上。

    "老婆。"金毛呆愣愣地望着天。

    人偶嗯了一声,示意他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你前男友的脸真顶啊……哎!别打!啊你说狗屁前男友?矮油没事的我不在意这个我这是在夸你有眼光、呜呜别打了对我温柔点——等等,什么‘喜欢吗?喜欢就多上,爱看’?这什么离谱发言不要擅自一副期待的亢奋表情啊你是有什么奇怪的癖好吗?!现在的我可没把握干趴第二席!不对,给你绕进去了——我只是单纯地欣赏美没有想上他的意思!怎么还带你这样怂恿自己老公搞外遇的,你不能质疑我对你的忠诚!还有,老婆的前男友变丈夫的小三也太离谱了吧我回去就把你那些三观炸裂带坏小孩儿的稻妻轻小说烧了——好痛、老婆手下留情——至少别打脸!"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