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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欢(是个坑)

    (61)

    将《九阴九阳》收好,听到这大不敬的流言从莫铭口中说出,李忘生也未责怪。素天白与莫铭年岁相近,感激他帮自己解了围,这个时候已开始与他称兄道弟。他见到谢云流真身后,对这个师父从小夸到大的大师伯充满了好奇,但谢云流脾气不好,素天白有些怕他,正好现在趁着他不在,拉着莫铭打听了许多东瀛的事。

    年轻人的好奇心永远旺盛,倒省了李忘生开口的功夫。而后李忘生得知,莫铭乃是洞幽刀传人,莫铭的母亲死在了谢云流的弟子红叶之手,莫铭刀法小成后,便远渡重洋,赢了红叶,可是谢云流爱才,留着莫铭一直在身边教他刀法。两人约定,只要莫铭能找出谢云流刀中的破绽,便放他离开。

    谢云流在东瀛过得可以算是寂寥,每日除了练刀便是练刀,李重茂和藤原广嗣开始明争暗斗后,他身边更是无一可信之人。两派都想拉拢谢云流,莫铭因与东瀛人和李重茂都没有利益瓜葛,反而成为了谢云流最信任的人。

    洞幽刀,听到这三个字,李忘生心中不受控制地钝了一下,开宗立派……连洞幽刀主都跟在师兄身边,果真一切在冥冥之中早有定数。李忘生去过舟山很多次,那里山明水秀,风和日丽,碧波连天,又远离朝堂,是个逍遥安逸的好居所。此后师兄还会遇到更多如莫铭这般值得信任的追随者,他再不用受这寂寥风霜之苦。

    这样便好……何况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帮师兄从通缉令上除名,李忘生压下心中不合时宜的酸楚,却听见素天白感叹道:“难怪大师伯脾气这么坏。若是大师伯能回纯阳就好了,他便不会这么寂寞,师父您也不用这么辛苦,洛风师兄也会高兴的!”

    李忘生没答话,只温和地摸了摸徒弟的脑袋,素天白靠着李忘生的温热的掌心蹭了蹭,心道,师父真好,也只有师父这样的人才能忍受大师伯的臭脾气吧,真希望他们莫再分开。

    然而这师徒的温情场面还未结束,很快就被一阵人声打乱。几个万花弟子匆匆忙忙到了茶铺,看到素天白便走了过来,李忘生见了,不动声色拿出谢云流送的扇子,靠着脸边扇风,遮住了面容。

    “素道长,你今日可见过有两个少女,大概长这么高……”那几个万花弟子一边问一边拿手比划。

    可素天白从下午就坐在了这里,何时见过什么女子,见李忘生亦在旁摇头,只得抱拳道:“未曾,抱歉,可需要贫道帮忙?”

    其中有个书童模样的道:“我家公子接苏姑娘来万花谷,可走到半路上,忽然被召进了宫中,只得与苏姑娘约好在这里相见。公子派我先来接苏姑娘,可事出突然,我直到刚才才收到这纸条。苏姑娘不见了,这如何是好,天色这么暗了,可千万别遇上了危险。”

    “我们再去别处找找。”

    见那几个万花弟子形色匆匆,素天白坐不住了,道:“师父,我也去。”

    李忘生点头,又对莫铭道:“我们分头去找。”

    待素天白和莫铭都离开后,李忘生掐指凝神,很快探出了那两道气劲的位置,一路循着那两道气劲和痕迹,轻功飞到了一条山谷前。

    眼前的山谷蜿蜒曲折,如长蛇一般,谷口倒着一辆马车,正是白日见到的那两个女扮男装的女子驾的,车旁还留着数道脚印。李忘生赶忙沿着气劲的方位往长蛇谷里走去,行至深处,看到谷边躺着一个人,李忘生上前探查,却发现那人并不是两个女子中的一个,而是一个士兵,尸体的余温尤存。看他装束,是范阳一带的狼牙兵,然而李忘生一靠近那尸体,却突然听见尸体发出“嘶嘶”的声音,而后从那狼牙士兵的衣服中,钻出了一条小蛇。

    李忘生一路上又见到几个狼牙士兵的尸体,很快走到长蛇谷尽头,果见一群狼牙兵士将三个人围在当中,其中两人正是白日里见过的女子,另一人一身白衣书生打扮,背着一幅画卷。

    一见到那书生,李忘生便将他认了出来,这是宫廷御用画师林白轩,此人以一幅《远眺纯阳三清殿》而声名大噪。

    林白轩看似手无缚鸡之力,却拼命把那两个女子护在身后,喊道:“雨鸾是我妻子,你们休想将她送入宫去。”

    那为首的狼牙将军大笑道:“就凭你也想拦我?给我上!”

    几个狼牙士兵冲了上去,然而林白轩看似笨拙的身影却护着苏雨鸾躲过了狼牙士兵的攻击,更是绊倒了一个士兵,让他的枪意外插进了另一人的胸口。

    李忘生起了疑心,原来这林白轩根本就会武功,但在这紧要关头,他却仍然不愿暴露自己会武的事实,他在隐瞒什么?李忘生想了想,悄悄将惯常背在身后的剑取下,按在腰侧,又扯了块布,蒙在面上。

    地上渐渐传来了“嘶嘶”的声音,或是那倒下士兵的血腥味引来了小蛇,很快尸体上便缠上了几条花斑蛇,直看得人头皮发麻。狼牙将军脸色大变,道:“不过是一群畜生,快把苏雨鸾带走,离开此地。”

    林白轩仍努力维持着镇定,只想这次是再也无法瞒住了,抽出了笔,准备杀了这帮狼牙士兵,却忽听见苏雨鸾喊了一声:“小心!”苏雨鸾将林白轩推开,一条蛇咬在了她的腿上,霎时脸色惨白,几乎昏了过去。

    林白轩大惊失色,他千算万算,却没算到这里会出现这么多的蛇,林白轩护着半失神志的苏雨鸾,又要防着蛇,渐渐左支右拙,苏雨鸾的侍女亦不会武功,很快被狼牙士兵捉住。

    然而就在狼牙兵准备拿侍女要挟林白轩时,人群中爆出了一道剑影,一个白色的人影踏空飘然而至,剑招干净利落,如行云流水。那人身上没有杀气,甚至收了内功,却剑剑致命,狼牙士兵还未看清来人的脸,便被一剑毙命,而缠着众人的蛇,也被斩为两半。

    白衣人收剑入鞘,月白的外袍上甚至没有沾上一滴血。

    “一刀流?剑魔?”林白轩脑海中浮出了几个字,这人的剑法很像一刀流的刀法,听闻东洋剑魔不仅用刀,更用剑,眼前之人的武功深不可测,除了未穿黑衣,与传说中无甚差异。

    见苏鱼里的小腿上被咬的地方已经乌青,梦里的记忆纷至沓来,李忘生眼皮微微一跳,点住伤口附近的xue道,林白轩忙将毒吸了出来。

    李忘生道:“此处不宜久留,先走。”便提住侍女的衣领,一跃至长蛇谷谷顶。林白轩无奈,只得抱着苏雨鸾也轻功飞了上来,却见侍女已然睡了过去。

    林白轩登时心生警惕,显然眼前之人已将他想掩盖的事看出来了,并在帮他圆这个谎。

    李忘生知道他心里所想,却不解释,只道:“这蛇毒若现在不清干净,后患无穷。”李忘生让林白轩扶着苏雨鸾坐下,双掌抵在苏雨鸾背后,强大的内劲在她体内霎时走了几个周天,把余下的毒素暂时过到了自己身上,见苏雨鸾脸色转红后,李忘生才撤了掌。

    林白轩再认不出眼前之人是谁,便枉入了这凌雪阁,他心情复杂,道:“李掌教如此大恩大德,是想林某如何报答?”

    李忘生道:“贫道并非挟恩图报,苏姑娘体内蛇毒已清,林公子若想带她离开,贫道绝不阻拦。”

    林白轩道:“听闻李掌教日前被剑魔谢云流掳走,纯阳宫名声大毁,没想到李掌教竟放任这飞短流长,当真八风不动。”

    李忘生道:“流言蜚语,何必放在心上,万法自然,皆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林白轩道:“李掌教的话似乎意有所指。可是林某不久前得到消息,那个人快要回来了。”说罢林白轩持笔凭空写了个“温”字,又道,“浮云飘絮,其心难定,李掌教仍对所坚持之人有此信心吗?”

    李忘生平静道:“贫道以为,罅隙已生,当以退为进。”

    林白轩沉默半晌,才道:“好个以退为进。”说罢,他看向李忘生腰间插着的折扇,道:“可否让在下看看这把扇子?”

    将那扇子展开,可看到扇面后,林白轩忽而笑道:“这把折扇原是在下早年窘迫时所画,未曾想辗转到了李掌教的手中,可这幅画画的不算好。”

    “白鹤腾空万里,怎可无流云相伴?且让林某再添几笔,愿李掌教得偿所愿。”

    ++

    破庙外,一刀流一番队众人已经聚集多时了,尾上菊村、雾影健次郎和藤原康城并排而立,谢云流却始终没有现身。

    夜里的冷风推着阴云,渐渐把月光也挡了去,树林中传来一阵阵狼嚎,尾上菊村忽觉脖子有点冷。

    在苏宅撞到谢云流后,他本想逃之夭夭的,可与他同行的雾影健次郎却突然出手,用暗镖射向了李忘生,这一试探,果见谢云流出手帮李忘生挡下了暗镖。看见谢云流与李忘生同时出现,他们便猜到谢云流这无故失踪的十多天里,是去见李忘生了,可他们都没想到的是,令世人闻风丧胆的谢云流竟然在短短几天内,就被李忘生迷得神魂颠倒,忘了血海深仇,更为了他放弃筹备已久的名剑大会。

    李重茂和藤原广嗣的担忧果然没有错,谢云流这哪里是去找李忘生报仇的,根本就是回来找李忘生重续旧缘。

    在寂寂暗夜中,风忽地冷了,如刀一般割在众人脸上,尾上菊村吃痛,伸手摸脸,可放下手时却发现上面满布血痕。那不是风,是寒霜般的刀气,四周的空气亦变得凝滞,熟悉的压迫感骤然出现,尾上菊村额角滴下了冷汗,黑衣人已站在了破庙的屋顶。

    谁也不知道谢云流是怎么来的,又是何时来的。

    众一刀流弟子吓得一惊,忙道:“见过大师范。”

    谢云流见他们那战战兢兢模样,心生厌烦,开门见山道:“尾上菊村,苏鱼里一家是你杀的。”

    这并不是一个疑问句,尾上菊村不敢反驳,可心下已慌成一团,他就不该听信雾影健次郎的话,还来赴约,就算他带着整个一番队,可谢云流若想出手取他性命,就算再给他一队人马,又有谁能拦住?他应该逃走的。

    见雾影健次郎也出现在这里,谢云流颇有些意外,但想到李忘生的话,便慢慢理清了这其中的关节,谢云流道:“是你传的信。”

    梅剑雄去了东瀛不久之后,便更名为雾影剑藏,并学着谢云流创立一刀流那样,创立了雾影宗,而雾影健次郎便是他在东瀛生的儿子。这些年梅剑雄与李重茂关系甚笃,梅剑雄知晓当年发生的事,也不足为奇。

    雾影健次郎深吸了几口气,道:“是我传的信。可苏鱼里该死,谢先生,您难道不想知道当年的真相吗?”

    原来当年明面上是苏鱼里给谢云流提供了线索,才让谢云流救走了李重茂,但背地里苏鱼里却在向凌雪阁通风报信,暴露了谢云流的行踪,让他从此踏上了流亡之路,苏鱼里才是真正背叛他的人。

    雾影健次郎说完后,本以为谢云流这睚眦必报的性子会对苏鱼里痛恨至极,然而却见那刀刻般的脸上连眉毛也没动一下,看向他的目光却越来越冷。

    谢云流道:“尾上菊村会为我报仇?他只想要《鱼刀谱》罢了!”而后又转向尾上菊村,“可惜《鱼刀谱》就藏在牌匾后,你却没能发现。

    尾上菊村听后脸色惨白,才知道自己被雾影健次郎骗了:“你告诉我,《鱼刀谱》不在那里的!是你骗我!”难怪无论他怎么逼问苏鱼里,都无法得到刀谱的下落,雾影健次郎明明看到刀谱,却告诉他刀谱不在,分明就是要借他之手,杀了苏鱼里全家。

    雾影健次郎嘲讽道:“我怎知道一套下乘刀法,你也非要不可!”

    尾上菊村更恨了,他当然随着谢云流学习了最顶尖的刀法,然而谢云流却只教招式不教内功,如何比得上梅剑雄对雾影健次郎那般,可他还想争辩,却忽然觉得脊背发冷,明明风已经停了,他却觉得彻骨的冷,巨大的恐惧无声袭来,而后空中划出一道白芒,转瞬即逝。

    谢云流的剑太快了,尾上菊村没说出一句话,便倒在了地上,其余一刀流弟子见了,吓得已然腿软。然而谢云流的反应,却出乎了雾影健次郎的意料。雾影健次郎本以为告诉了谢云流真相,便能唤起谢云流对中原武林痛恨,更会原谅他们在苏家犯下的血案,认为这一切都是苏鱼里罪有应得。

    “谢先生,为什么?!若不是他们告密,您又怎会被迫流亡,父亲全家亦不会被满门抄斩!难道这些年的痛苦,您都忘了吗?!他们不该死吗?”

    谢云流冷笑道:“无耻鼠辈,你们若光明正大报仇,谢某也便信了你的鬼话!”

    雾影健次郎想逃,却已经晚了,谢云流一掌震碎了他五脏六腑,却留了他一条性命。

    “谢某看在当年曾与梅剑雄一同出逃的面子上留你一命,滚回去告诉你父亲,他想做甚便做甚,想杀谁便杀谁,但若再打扰到我,休怪谢某剑下无情!”

    雾影健次郎哪敢再停,痛得连滚带爬逃走了,谢云流又看向余下的一刀流众弟子,已有几个尾上菊村的亲信吓得屁滚尿流,语无伦次,只有藤原康城还维持着脸上的镇静。

    谢云流道:“康城,你们还做了些什么,一并交代了。”

    虽然藤原广嗣派藤原康城前来监视谢云流,但藤原康城却对谢云流忠心耿耿,很快把什么都交代了。那三名藏剑弟子的死,原是雾影健次郎犯下的,梅剑雄恨藏剑山当年对梅家见死不救,恐怕不日就要杀上藏剑了。而假扮成东洋剑魔四处犯案的,也并非尾上菊村一人,三番队队长前岛长一郎亦假扮成他的样子,为他剑魔的名声添了数笔血债。最近前岛长一郎更是在策划下一个阴谋,准备扰乱少林寺的浴佛大典。抢夺武功秘籍是一个目的,另一个目的当然是为了让谢云流与中原武林本就剑拔弩张的关系雪上加霜。

    而藤原广嗣兵变失败的消息也传了过来,他与李重茂已一前一后在回中原的船上了。谢云流听后只觉得烦躁至极,看来自己与李忘生的云游之旅是要彻底要被他们搅乱了。也罢,他谢云流对藤原广嗣早已仁至义尽,待藤原广嗣回来,便彻底与他做个了断。

    谢云流道:“你带着一番队余下人等暂回滃州,待你父亲回来,我自会去见他。这期间若再叫我知道你们作乱,尾上菊村便是下场。”

    藤原康城却劝道:“大师范有令,康城不敢不从……可您从前不是常说李忘生卑鄙无耻,中原人没一个是好东西,父亲叫我们这样做,也是怕您心软,又上了他们的当!”

    “哗”地一声,藤原康城的肩膀已血流如注,谢云流怒道:“纯阳宫掌门的大名也是你配叫的?李忘生是我师弟,若今后再让我从你嘴里听到对他不敬的话,就不是一剑这样简单了!”

    说罢谢云流还觉不解气,把一刀流众人暴打了一顿,而后将尾上菊村的尸体裹了,一路轻功飞到双合镖局门口,却没想到双合镖局门口竟还有人等着。

    乌云散去,圆月又露了出来,借着月光,那守着的年轻人看清了谢云流的脸,警惕的眼睛瞬间充满了仇意。

    “剑魔?!我浪三归可算等到你了!”

    只看那叫浪三归的年轻人抽刀的架势,谢云流觉得他实在是勇气可嘉:“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就这三脚猫功夫,也敢找我报仇?!”

    谢云流甚至只用了两个指头便弹开了浪三归的刀, 但浪三归非但没有知难而退,反而凭着一股勇劲纠缠着他。谢云流终于被缠得烦了,把尾上菊村的尸体往浪三归身前一扔,又生气又好笑道:“看在你为了苏鱼里这么拼命的份上,这个小小的礼物就送给你了!”

    直到轻功飞出几丈外,谢云流仍觉内心躁动不安,望着月亮洒出的清辉,忽然很想师弟……今夜技痒难耐,或许该回去找师弟练剑了。

    (62)

    把浪三归抛在身后,谢云流快步离开苏宅,在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要与师弟这样那样了,然而凝魂一探,发现李忘生竟然在长蛇谷,登时心中警铃大作,哪里还顾得上想怎么练剑,飞步而奔。

    夜空中的月亮越发明亮,谢云流却想到一个月前,也是这样的一个月圆之夜,他正走在豫山古道的路上,看到了剑帖上斑驳的血迹。谢云流急忙从怀里拿出剑帖,对月一照,果然剑帖上的剑痕与血迹又出现了。

    “你以为只是分给李忘生一魂便能救他吗?真是太天真了!”

    又一次,谢云流听见了那个诡异却又熟悉的声音,看着剑帖微微泛红的光,他几乎肯定就是这张剑帖搞的鬼。

    “你还欠他十七条命!”

    “若再救不了他,你最好能信守承诺,陪他去躺棺材罢!”

    谢云流看到眼前出现了一道虚影,那虚影身着纯阳道袍,却是披头散发,面目狰狞,眼中一片血色,俨然一副入魔的模样,正是他曾在百尺峡见过的,抱着李忘生被一剑穿心而死的自己。

    “等等!”

    可是虚影却凭空消失了,任凭他如何折腾剑帖,都再未出现。谢云流只得先把剑帖的事放在一旁,先找到李忘生再做打算。

    一路飞奔不停,谢云流总算赶到长蛇谷,见谷口的路边停着一辆已被人砍坏的马车,急忙往谷里冲去,到了山谷深处,又见倒了一地的尸体,被血腥味吸引,尸体上已缠上了大大小小的毒蛇。

    李忘生被蛇咬了一口而后……谢云流的脑海中又闪过了很多从未见过的画面。起初,他没有在意李忘生被蛇咬的小小的一口,只以为将毒吸出来便好了,但是后来……一张毫无血色的脸与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就这样浮现在眼前。

    谢云流控制不住体内的暴动,顷刻间将缠在尸体上的蛇全部切成了两段,而后在尸体中一一翻找,万幸,其中没有李忘生。而后他总算恢复了冷静,冷哼了一声,跃上了谷顶的。那是天然形成的一道横在谷上的石桥,果然见到了正在打坐调息的李忘生。

    李忘生双目紧闭,周身寒气逼人,发梢和脸上已经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好似一尊安静的玉像,只是露在外的指尖处正缓慢滴下了红绿色的血。

    谢云流知道李忘生是在逼毒,不敢打扰他,只得坐在他旁边守着,然而看着李忘生被雪覆上的脸,却心乱如麻。谢云流总觉得,若有一天,李忘生离他而去,也会如这般,不说一句话,安静无声地沉寂在雪中。这样的情景,他明明一次也未见过,却又似乎见过很多次。

    他一定忘了什么事,一些很重要的事。

    过了一会,莫铭和素天白也找来了,见到李忘生几乎被霜冻住的脸,素天白吓得大惊失色,急忙上前,却在离李忘生四尺的地方被一股气劲给弹了出去。

    “素兄,莫慌,谢前辈在,不会有事的。”

    莫铭跟随谢云流数年,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脸上如此担忧的神色,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哀恸。素天白却被谢云流的表情吓住,看大师伯这表情,只觉得师父不会真的快要死了吧?然而许久之后,素天白看见谢云流忽然收起了那副要去殉情的表情,脸色沉得黑不见底,嘴角换上了一贯的讥讽冷笑。

    原来李忘生终于收了内功,缓缓地睁开了眼。

    “师兄……”

    谢云流脱了自己的外袍,一把罩在李忘生身上,而后把他扯进了怀里,低声怒道:“你最好想想如何与我解释!”手上却已经开始传功为他驱寒。

    莫铭转头看向一旁,素天白心里的隐忧却换成了另一种……大师伯这副要吃人的模样,师父……真的会没事吗?却没想到谢云流忽然问他:“天白,万花谷的路怎么走?”

    李忘生问:“师兄为何突然要去万花谷?”

    谢云流冷冷说道:“你不是说孙前辈在万花谷中,现在你中了毒,我带你去求医有什么不对?”

    李忘生为难道:“只是普通蛇毒,忘生已将毒逼出,师兄莫要担心。”

    “我不信你!”谢云流捏住李忘生的腰,咬牙切齿道,“内景经最是怕毒,你看看自己的样子,哪点像无恙!”说罢便将李忘生打横抱在怀里,叫素天白带路。

    素天白见谢云流动了怒,在心中权衡了一番,决定乖乖听谢云流的话,带路去万花谷。李忘生劝阻无果,只得叹了口气,搂住了谢云流的脖子,凑到他耳旁低声问:“师兄如何知道内景经怕毒?”

    谢云流当然不知道为何自己会知晓这些事,但八成与失去的那段记忆有关,李忘生对他所说的关于二十年前的梦也并非句句实话,一时想到临走前师父所说的,李忘生不信他,不由心中恨意更甚,道:“李忘生,你满嘴胡说八道,莫以为瞒得住我,等你恢复了,我再与你一一清算!”

    谢云流心中带着火,转头又想呛李忘生几句,却在无意间,唇边擦过一片柔软的触感,淡淡雪香窜入了鼻间。谢云流愣了半刻,全然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怒意偃旗息鼓,变成了另一种躁动。

    谢云流几乎跳起来:“李忘生,你莫以为勾引我,这事就能完!”

    素天白和莫铭摸了摸耳朵,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

    快到万花谷时,已经天微微发亮,孙思邈一大早被人打扰了清梦也不恼,他与吕洞宾本就是道友,谢云流和李忘生还是孩童的时候,就已见过他,后来东方宇轩在青岩建立万花谷,纯阳与万花交好,李忘生更是经常探望。时隔数十载,孙思邈见谢云流回了中原,又问了问他的状况,得知他已得到吕洞宾的谅解,心中无限宽慰。

    孙思邈细细帮李忘生检查了一番,见谢云流着急的样子,笑道:“放心,忘生体内的余毒已清,只是他本就体寒,为了排毒,又将经脉冻住,你费点心,好生帮他梳理一番。”

    谢云流心中的石头可算落了地,两人拜谢了孙思邈,到了谷中暂住的客房。

    谷中一派凉爽,借着清晨的霞光,看到漫山的花海和涓涓流过的溪水,与华山的寒冷是一副截然不同的夏日景象,真是一个避世的好去处。

    但是李忘生却仍然觉得冷,谢云流也无暇欣赏风景,将李忘生放在床上,又倾身压了上去。

    李忘生脸上的霜雪已经化去,白皙的皮肤微微泛红,谢云流离他太近了,他如何不知道这人想要做什么,能让自己暖和起来的最快方法……当然是双修,然而想到自己每每被谢云流以双修为名,弄到情热难耐,冻着的手心也渗出了汗。

    只是被谢云流不怀好意地盯着看,身体已经开始发热,李忘生叹自己道心不稳,有些难堪地偏过头去。谢云流的手在李忘生身上一通乱摸,却发现他胸口多了一本书。

    “师兄,莫拿出来!”

    李忘生又瞒着他做了什么?!不过是一本书,有什么不能看的,谢云流甚是不快,强横地摸出那书,却发现封面上赫然写着“九阴九阳”四个大字!

    (63)

    这《九阴九阳》本是一本不入流的武功秘籍,纯阳宫刚声名鹊起时,曾有一心术不正的邪门歪道装作纯阳宫道士,四处招摇撞骗,更是下流好色,哄骗了许多少男少女一同修炼这《九阴九阳》神功。谢云流知道后,自然去下山除害,将那邪道士正法后,从他身上搜出了这本旁门左道的武功秘籍。原本谢云流是想上交给师父,然而翻开看了一眼后,便面红耳赤地将书私藏了起来。彼时他正处在气血方刚的年龄,又好奇心极为旺盛,待到夜深人静时,悄悄摸摸把那书翻出来看了几遍,脑子里自然都是一些兄友弟恭但不可描述的香艳画面。

    几十年过去了,谢云流已将这小小插曲抛在脑后,没想到这书竟出现在了李忘生的身上,谢云流愣了半刻,想到了往事,而后不怀好意地问道:“好师弟,此书怎会在你身上?”

    见到谢云流这副兴师问罪的架势,李忘生没法把徒弟供出来,只得说:“许是下山时走得太急了,拿错了经书。”

    谢云流促狭道:“哦~原来你将此书和经书放在一处,想必时时翻阅。”自己藏在书堆里的书竟也被李忘生翻出来,谢云流想到收拾得干净整齐的剑气厅,知道李忘生一直惦记着他,心里又酸又甜。是否在许多个不眠之夜,李忘生也是一边想念着他,一边翻着这本书……谢云流不由气血上涌,蠢蠢欲动,于是掰过李忘生的脸,道:“哼,眼下这番情形想必也是你早已算计好的吧,还说没有勾引我!”说着便翻开了书,放在了李忘生的眼前,“说吧,师弟想用什么姿势,师兄都满足你。”

    李忘生见他误会,辨道:“师兄……此书的确是个意外……唔……”

    谢云流将他亲得迷迷糊糊:“你不说,那便从第一招开始练吧。”

    两人的衣带很快被除去,然而接下来的事却远没有谢云流想的那般顺利,李忘生冻住了经脉,此时身子还有些僵硬,凉得如冰石一般,经脉的僵冷似乎使得神经也变得迟钝,不管谢云流怎么撩拨,李忘生身体的反应都十分微弱。谢云流又想起了无端出现在脑海中的那张无悲无喜的脸,那时李忘生的躯体也已经一点温度都没了,再不会哭也不会笑。

    一时间,恐慌与愤怒涌上心头,谢云流心里恨道:“你总是什么也不说,总有事瞒着我……”便直奔主题地探到李忘生身下,只将里面捣软了,径直插了进去。

    “师兄……慢点……”

    谢云流如何慢得下来,他趁着李忘生浑身钝感,更加放肆地在他身上驰骋,李忘生身体异常的体温并不能浇灭他的yuhuo,可身体的快感却无法掩盖李忘生迟钝的反应带给他的挫败,若只是他一个人快活,又有什么快活可言,有的不过全是折磨。

    可谢云流偏是个越挫越勇的主,偏要把李忘生弄出反应,手上为他梳理经脉,恨不得把真气统统灌到对方体内,一瞬就打通他的经脉。

    李忘生被他这番凶狠的攻势弄得茫然无措,只得温和劝道:“师兄……莫要急于求成,忘生对自己的身体再清楚不过,只是稍许冻住经脉,慢慢来总会……唔……”

    “你可闭嘴吧!”谢云流堵住了他的嘴,再不让他开口说出一个字。

    热流慢慢流过四肢百骸,身体渐渐变得灵活,而伴随着身体的恢复,却是下身传来的滔天快感。谢云流使出了浑身解口数,终于把李忘生的身体热化了。看着李忘生身上裹上了涔涔热汗,仿佛一块冰化作了水,随着他的撞击不受控制地款口摆起腰肢,嘴里溢出几声婉转吟哦,谢云流终于神色舒缓,心满意足。

    “师兄……慢点……慢点……嗯……忘生已经……无恙了……唔……”

    谢云流抱住李忘生,见他的师弟艰难忍着眉间的媚意,维持着那所剩无几的矜持,方才的不快又被抛到了脑后,促狭道:“师弟既然无恙了,我们便开始练功吧。”

    说是练功,可武功是一点没练,一番云雨,李忘生觉得自己腰快断了,见他实在受不住,谢云流才意犹未尽地放过他。

    待李忘生睡去后,谢云流替他理了理鬓发,恋恋不舍地翻下床去。

    开了门,才发现已经日上三竿,孙思邈非常体谅他俩的难言之隐,故寻了个僻静之处让他两暂住,只有莫铭和素天白在周围游荡,再没有别的人。见谢云流出现,素天白急忙跑了过来,问道:“我师父没事了吧?”

    谢云流道:“你说呢?”

    素天白探了探头,又看到谢云流露在外的脖子上印着几个红痕,脸红道:“大师伯,您也别让我师父太过cao劳。”

    谢云流笑了:“小孩子懂个屁,给我搬桶水来。”

    帮李忘生清理了一番,谢云流又去收拾屋内的残局,正当捡起李忘生的衣服时,从中掉出了一个东西,是自己送他的那把折扇。谢云随手打开一看,?却见扇面上凭空多了几朵云。白云绕鹤,明明是美好的意象,可他却莫名不喜欢那朵云,然而墨迹力透纸背,是不可能擦掉的,只得作罢。

    但这折扇却让他想起,他方才只顾着和李忘生欢好,完全忘了自己要盘问李忘生许多事情,不由心生懊恼。他的定力何时如此不堪一击了,李忘生本就心思深沉,他若再这样轻易被那人唬得五迷三道,如何从他口中撬开真相。

    待谢云流收拾好了屋子,素天白已经等不及地窜了进去。然而莫铭神色闪烁,似有话说,谢云流见了,与莫铭一同出了屋,走到溪边。

    莫铭道:“谢前辈,有件事不知当不当说。”

    谢云流道:“都说。”

    莫铭道:“昨夜我找到前辈与李掌门前,也曾在长蛇谷中探查,发现尸体上留下剑痕十分像是一刀流的刀法,今日我在万花谷中走动,听到许多万花弟子说是剑魔救了苏姑娘和林公子……可是……那刀痕像是像,仔细看却又有不同。”

    谢云流沉吟许久,回想起了翻找过的尸体,他当时心急,没有在意,此时回忆那尸体的死状,的确皆是一剑毙命,用剑的人甚至刻意敛去了真气,实在是个一等一的高手。

    这个人当然只能是李忘生。

    可他的师弟竟然会神似一刀流的刀法……谢云流心情复杂,是了,他在与李忘生离山时,曾见过李忘生珍藏的一本刀谱,李忘生会他的刀法又有什么奇怪,定是那个奇怪的梦里,青年时期的谢云流教给李忘生的。二十九岁的他,尚还未创立一刀流,但自创的刀法套路已趋于完整。就算是习武之人,若不仔细辨认,当然会认为救人的就是剑魔。

    李忘生对梦中的谢云流念念不忘,情深至此,连根本不适合他的刀法亦练到如此娴熟。

    是了,他们早就结为道侣……谢云流喉间酸苦,我在他心里……又算什么呢?临走那日,他也是搬出了百尺峡才让犹豫的李忘生答应与他一同离开。

    而想到峡谷中的尸体,他本是不想让李忘生这般清修之人见血光,才决定自己去处理苏家之事,没想到李忘生反手便犯下杀戒。谢云流当然不会去怜惜几个欺负弱小的狼牙恶徒的性命,但李忘生下手如此果断,却是出乎了他的意料。他的师弟没有背叛他,可三十年过去,那人身上他本就看不清的层层暗影,变得更深了。

    谢云流在心中自嘲一笑,却只是平静地对莫铭说道:“我师弟的事你莫再管,他的心思不是你能猜得到的。藤原广嗣和重茂快回来了,我已决定不会再留在一刀流,你替我走一趟藏剑,此后你我的约定作废,你想去何处,便去何处吧。”

    莫铭一时无措,只觉得天地茫茫,不知前路在何。谢云流见他迷惘,拍了拍他的肩:“若实在想不到去处,便先去滃洲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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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忘生没有昏睡太久,“师……”迷迷糊糊看到眼前的人影,本来脱口而出的称呼,却在视线清晰后改了口,“是天白啊。”

    素天白听到李忘生略显沙哑的嗓音,又见他脖子上青青紫紫的痕迹,埋怨道:“大师伯也太狠了。”

    将李忘生小心扶起来后,素天白心直口快问道:“师父,苏姑娘是您救的吗?”见李忘生微微颔首,算是默认了,素天白又道:“可是万花谷里都在传,是剑魔救下的,弟子不知师父用意,不敢乱说。”

    李忘生道:“确是为师故意为之,此番对不住你大师伯了。”

    素天白十分疑惑,但师父做这件事总有他的道理,而后李忘生又问:“昨夜镖局那边有什么消息么?”

    素天白道:“听说大师伯扔了具尸体到镖局门口,大师伯向来我行我素,不爱解释,但天白猜那个人应当就是真凶了。”

    李忘生点头:“既然镖局的事已了,你便先回去吧。”

    没有想到李忘生要赶他离开,素天白委屈道:“可是师父如今身体抱恙,弟子还想多侍奉师父左右。”

    李忘生道:“你大师伯的事悬而未决,你不宜参与过多,待出了万花谷,回山或是继续游历,你自行决定,但不可再跟着为师。”

    素天白知道李忘生虽然平日温和,但一旦做了决定却是不容置喙,道:“徒儿不解。”

    李忘生叹了口气:“为师不愿让纯阳牵扯进来。”

    素天白道:“可是师父您是纯阳掌教,如何能够脱身?”

    李忘生平静道:“为师下山前,已将纯阳托付给你几位师叔打理,语元亦知道此事。”

    “师父!”素天白的眼眶突然红了,李忘生说的每一句话都这样平静简单,可他心里却升起了一种深深地惧意。

    李忘生摸了摸他的头道:“好徒儿,且回去吧,修道之人当顺其自然,不可执着。若缘分未尽,为师自然会回纯阳。”

    素天白眼眶红了,道:“师父,您说不可执着,可是您和大师伯分明……”

    李忘生却没有否认:“为师是心存执念。”

    就在此时,两人听见门“咔嚓”一声响,而后看见谢云流推开了门,门外的光连着他的影子一同照了进来,他的脸逆着光,无甚表情。

    李忘生朝素天白摆了摆手,示意他先离开。一时间,屋里静得落针可闻,对峙着的两人只默默看着对方,谁也没有说话。

    良久,谢云流说道:“方才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我知道你还有很多事瞒着我。”

    李忘生只得说:“师兄想知道什么,忘生定会如实相告。”

    谢云流哂笑了两声:“但我现在什么也不想知道了。”

    又是一阵沉默后,谢云流忽地隔空将靠在桌边的非烟掷向了床头。

    “李忘生,你可敢与我比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