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巴黎

    她的唇色鲜红,

    她的表情无羁,

    她的枷锁澄黄如金,

    她的肌肤白如麻风,

    梦魇般的死中生命是她的存在,

    用冰冷浓稠了人的血液。

    ————《夜访吸血鬼》

    这是什么地方?!

    我猛地惊醒,一下子坐起身的动作却牵扯出脑后的伤痛,要我倒抽一口冷气又躺了回去。

    疼痛和恐慌使汗水顺着我的背和身体两侧直流下来,我看清了自己躺在什么样的地方:囚室,阴森可怖的铁栏杆隔绝了我离开这间屋子的唯一通道;我的双手还拷着枷锁,被一条铁链固定在地上。

    此般处境,终于让之前发生的事情复现出来:

    昨夜爱丽丝突然找来了一个男人要求我将他变成同类,而后是争吵、哭泣与妥协……接下来,在那个男人以吸血鬼的生命力从棺材里出来后,爱丽丝把自己的手递过去,要求他像问候妇女一样亲吻她的手,男人弯下了腰,变故就是这个时刻————

    那一瞬间,我感觉到了一种预兆不祥的幻觉,正如同爱丽丝杀死奥尔菲斯之前我产生预感一样,可是来不及了。

    我记得一大群穿着黑色衣服的吸血鬼突然穿过一个个房间和窗户,四面八方地闯了进来,眨眼便将我们包围得水泄不通,敌视的神色在那一只只嗜血的眼睛里分外瘆人。

    我明白自己的力量并不强悍,但是要保护女儿的本能是无法抗拒的:我当场扑向堵住出口的那个吸血鬼,喊着爱丽丝快些逃。

    接下来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在混战中寡不敌众了,我只知道自己无能为力地被那绝对的数量和力量优势包围,然后不知谁狠狠地往我后脑勺砸了一下,使得我眼前一黑,醒来时便已经身陷囹圄。

    当我回想清楚这发生过的一切后,牢门外出现了长老的身影。

    “有罪的人。”他对我说,“我来听你的供词。”

    “我犯了什么罪?爱丽丝在哪里?”我下意识反问他,但是话一出口,我就一阵寒颤,某些猜测已经在心里面成形了。

    长老露出一个冷漠的微笑:“看来你已经心中有数了,你总该记得你第一次来见我时,除了杰克的遗言,你还说过些什么。”

    我感觉四周的寒气渗透到了心里面,抓住锁链的手在发抖:“你问我变成吸血鬼的经历,我回答说,转化我的人并没有收留我,而我独自游荡时收养了爱丽丝,后来在美国寻不到同类,所以来到了欧洲……”

    “你的谎言太拙劣了。我没有当场拆穿,只是秉承证据完备的原则。”

    我想起很久以前在剧院里面,有那么一次,奥尔菲斯提过他来自英国……

    这段回忆使绝望的眼泪一下子从我的眼睛里涌出:“奥尔菲斯,你认识奥尔菲斯对不对?”

    “不仅如此,我还认识你,在你来伦敦找我以前,奥尔菲斯的来信中就提到过,冥顽不化的妻子和心思诡变的女儿。”

    “我们固定的信件来往突然中断,要核实一些猜测很容易,只不过隔着大西洋的距离罢了,于是跨越距离花费了我一点时间,供你们逍遥法外。”

    我一下子扑到铁门前哭着哀求他:“都是我做的!爱丽丝不知情,她这么小也没有能力————”

    “杀死自己的转化者,是我族最重的罪。”长老毫不留情地转身,“审判由不得谁的一面之词。”

    他离开得那么迅速,以至于我根本来不及求情或是揽罪。

    何况这旦夕之间发生的、我难以承受的变故不止一件,以至于我快被恐惧和忧虑弄得崩溃了————最重要的是,接下来会怎么样,爱丽丝会怎么样?

    有那么一阵子,我甚至产生了侥幸的乐观猜测:也许爱丽丝当时是逃脱了的!她那么小一个,没那么好被注意到,她又那么聪明和机灵,逃出去也能生活得好……

    我愚蠢而又绝望地用幻想来安慰自己错乱的神经,眼皮逐渐发沉,身体也瘫软在地上,我目前很虚弱,但我不敢睡觉。

    迷迷糊糊间,我似乎听见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重复了两三遍,让我回想起这是约瑟夫的声音,然后我看清了他近在咫尺的脸。

    约瑟夫动作很轻地将我扶起身,那些枷锁都被他解开了,然后他在我耳边悄声说:“守卫被我弄晕了,我们快点走,一直到港口的船上就没事了。”

    “爱丽丝在哪里?”

    “她关在附近,我派人过去了。”

    说完他拉上我的胳膊,带着我无声地穿过弯弯绕绕的地牢,一路横七竖八地躺着吸血鬼守卫;终于我们眼前出现了一丝光线,然后来到了外面的巷道中。

    现在是黄昏,我们站在一大片阴影里,我再次问:“到哪和救爱丽丝的人汇合?”

    约瑟夫却避开了我的目光:“对不起,如果方才我不那样说,你是不会和我走的。”

    我感觉晴天霹雳:“难道你没有救爱丽丝?”

    “相信我,我不救她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因为……来不及了。”

    我仿佛没有听清:“什么意思?她怎么了?”

    约瑟夫沉默地摇头。

    我感觉脑子里有什么瞬间爆炸,巨大的冲击力使我眼前一黑,再次昏死过去。

    ……

    苏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前往法国的航船上了。

    约瑟夫在一旁为我打开了舷窗,我茫然地看着外面:海水灰暗如铅,远方的海面上有伦敦最后的轮廓。

    爱丽丝已经永远留在那里了。

    她是我的女儿,我的依靠和我的支柱,就是为了她我才接纳了命运,与她在这永恒的生命里相互依偎、前行:她是生命之光,希望之火,她的意义是独一无二的。

    ————所以她死之后,谁来给我的岁月之钟上发条?

    海风从我的脸上拂过,仿佛女儿冰冷的小手在抚摸着我,我闭上了眼睛,只想在幻觉中再看一眼她面额的柔美曲线,她那眼睫毛懒散温柔的颤动,她那樱色的娇小嘴唇。

    我感觉到自己似乎和她紧紧地抱在一起,一道被处以死刑。

    ……

    最初的痛苦之潮退去后,便会被随之而来的悲凉所取代。

    抵达巴黎的那一天,我在下马车时感觉自己晃了一下,原本轻易的动作艰难得就像是要跃下一道深渊。

    接下来我病倒了。原来吸血鬼也会病倒。

    没有属于吸血鬼的医生和药物,但约瑟夫极尽可能地照顾我。

    我的房间被装饰上了灿烂的玫瑰色和金黄色的墙纸,因为他觉得鲜艳的光彩能冲淡心灵的晦暗;家具也用了很多用锦缎和天鹅绒装饰,至于棺材这种触景生情的事物也被他撤掉了,华丽的四帐杆大床上摆满了丝质饰品。

    每天,数打新鲜的玫瑰、百合、雏菊与郁金香出现在大理石壁炉架和嵌花桌子上,挤满我从未用过的化妆室的壁龛,被一个个倾斜的镜子映照着数不胜数。

    我却只会想到,爱丽丝喜欢这些寄托欢乐的饰物,并愈发地在心里面思念她;我也曾虚弱地对约瑟夫说,不要为我破费了,我不值得。

    约瑟夫却心怀感同身受的执着,将“救我”这件事投射了“他在救曾经的自己”的感情:为了恢复我的活力,他源源不断地为我寻找最美味的血液,孩子的,少女的,青年的,甚至是他自己的。

    然而rou身的愈疗怎么都难以愈合心病,他其实比我更清楚这一点,最终在我毫无好转后,他采用了他最不愿意采用的药物,却也是最有效的一种药。

    那就是仇恨。

    他对我说:

    “你难道不想报仇吗?让长老、让那些把你女儿抢走,并将她活活烧死的吸血鬼们付出代价吗?你难道不想让他们体验同样的痛苦吗?”

    终于,我第一次走出了病房似的卧室,花园已沉入了夜晚,较洁的月亮悬在清空,宛如一盏灵堂里的长明灯。

    我想和你见面

    地点你选

    森林、沙漠、夜晚依稀的湖畔

    草原、大海、清晨薄雾的街口

    只是,不要在梦里了①

    ……不要只在梦里相见了。

    “我要回到伦敦长老的巢xue去,然后报仇,或者死。”

    我立下誓言,开始学习体术,想出能将伤害最大化的偷袭技巧,时而温习密道的构造,时而在实验室里研究如何用有限的材料制作出剧毒,并试图伪装成别人认不出来的模样。我从来也不习惯于这种夺人性命的学习,于是筋疲力尽,但从未放弃。

    在冬日降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我终于完成了突破,告别约瑟夫重返伦敦,去实施我情愿用生命来赌的复仇。

    我知道约瑟夫想挽留我,我甚至能感觉到身后的他想要拉住我的手,都已经伸出了一半,但他没有这么做:当他用仇恨来治疗我的那一刻,他就明白我注定要走。

    乔装打扮后我没有直奔长老的住所,而是在伦敦周边探查踩点,做好能让那些仇人通通下地狱的周密准备,这个过程中,我考虑了一切,唯独没有考虑自己的性命,我没指望自己还有全身而退的余地。

    接下来该正式行动了,如果我没有变成吸血鬼,那我已经活到了行将就木的晚年,所以我不害怕同归于尽。

    ————可是,仇人们呢?

    我计划了一切可能性,唯独少了这一点可能性:在我复仇以前,长老的巢xue就已经夷为废墟,仇人们化作灰烬,永远地埋没在了地下。

    我茫然地看着这个曾经有许多吸血鬼夜夜笙歌的地方,它完全倾塌了,只余下火烧过的痕迹:那些逮捕和处死爱丽丝的吸血鬼们都已尘归尘土归土。

    这枚靠仇恨支撑起来的心灵骤然间分崩离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