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要成为一个完全的人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呢?16岁的张佳乐仔细在脑海中想着,她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偶尔站起来扔几块石头。

    想来她确实是不甘于平静的生活的,她还记得很小的时候和姥姥一起去城里见mama,坐了好久的巴士,一路上全是荒野,有时候能看到油菜花田。

    那是夏天的时候,她穿着mama小时候穿过的白短袖,即使已经被她的灵魂撑到如此膨胀。发廊。她问mama什么是发廊。mama跟姥姥说着些什么,没有听到也没有回答的意思。这一辈子她看到的最鲜艳的其实是女孩五颜六色的头发,和脸上的颜色。

    然后风吹过来,就是一阵一阵甜腻的味道,让人欲呕。她的腋下分泌出汗液,濡湿了衣服,抬起手臂皱皱眉。

    mama在做什么呢。张佳乐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她不是宽容的人,她不愿意原谅mama的抛弃。张佳乐在学校里鲜少有朋友?因为她不爱与人玩无聊的游戏,说蠢话。她直到初三才遇到一个人,叫喻文州的一个女的,特别安静。转学来,不知道为什么。张佳乐和她做同桌,找她借橡皮。喻文州只是呆呆的看着书,不知道在想什么。张佳乐点了点她的胳膊,她才转过头来疑惑地看她,张佳乐说橡皮接我呗,谢谢。喻文州头往前凑了一下,离她有点近。张佳乐可以看见喻文州脸上的绒毛,还有衣服上的皂角味道。张佳乐又说了一句,橡皮。喻文州才从笔盒里拿出一个递给她。橡皮上面包着纸皮,画了一只白色的兔子。张佳乐撇了撇嘴。

    她其实还看见她耳朵上面有一条很长的疤,她之后控制不住地想着。那个疤好像一道悬崖横立在她身前。

    喻文州听不太清楚,不是从小的毛病。因为她爸爸打人,手臂抡起来就扇到她脸上,血一下子从嘴角和耳朵里流出,喻文州从那以后就变得更静默。也忘记了是为什么,反正做坏人也不要理由。

    也许这就是命运吧,张佳乐很多年后想到这个词。

    张佳乐除了喻文州之外确实没什么朋友,只有一直是邻居的孙哲平跟她说几句话。孙哲平非常热烈,不知道原来是哪里人。张佳乐一个人有时闲得慌就去找他玩,她记得他们种了一颗小树在门前,但肯定死了。

    孙哲平人很好,小学初中一直同他一个学校,愿意听张佳乐讲她的忧愁和烦恼。他爸爸有时候带给他糖果和巧克力,他也会分给张佳乐吃,直到他们分离。小孩子有时候也特别坏,女孩子们排挤着孤独的张佳乐,并说她不学好与隔壁班的孙哲平搞破鞋。张佳乐也不在乎,在那个一切好像还是最初的模样的日子。她还没明白爱是什么的日子。

    他成绩并不好,中考时走的是体育。于是他们就许久未见面了。后来听说他不知因为什么从楼梯上摔下来,腿断了,留了后遗症,也没法跑了,也就退了学,去外地打工了。孙哲平mama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病逝了,只有爸爸一个人照顾他和年迈的奶奶,奶奶当时也患病,家里缺钱,与其继续读没有希望的书还不如早早赚钱。于是,人生就这样极速地转弯了,快得张佳乐看不清楚。

    张佳乐上了高中,只是因为离家近。喻文州是同校不同班的同学了,她觉得这种感觉很熟悉,孤独的感觉。她们班里有个话不多的男孩,姓叶。每天上课也就只是睡觉,自习便溜出去玩,有一天张佳乐迟到了,在学校墙边正好遇见了他,他笑了笑,张佳乐,要不要一起。张佳乐有点烦他,我们认识吗?你不想就算了。然后拔腿就跑 等张佳乐反应过来时头发上的项圈已经没了。她怒道,还给我,叶修。也就追了上去。叶修一边用发圈在手指上转着圈一边说,你想不想染头。张佳乐把发圈抢回来就骂。你神经病啊!你怎么自己不去染呢!叶修笑了几下,指了指她裙子,这个红的就挺好看。

    张佳乐愣了一下。于是她染了,就因为叶修一句好看 还有他提供的钱。张佳乐盯着镜子中的自己,已经是一头酒红色的头发了。她捋了捋看着镜子旁的叶修,叶修撇了撇嘴冲她竖了个大拇指。张佳乐在心里想真是疯了。

    张佳乐是什么时候学会喝酒的,她自己也忘了,叶修买了酒,她就拿过来喝,喝得人醉醺醺的。他们就在河边喝酒。叶修酒量差的不行,张佳乐也差不多,喝了一瓶就发晕了。

    张佳乐,你以后要做什么。不知道,打工,然后养我姥姥。嗯。你呢。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能做的事情太对我就会失去方向。什么屁话,无聊。叶修笑起来,看着张佳乐粉红的脸颊和酒红的头发。

    张佳乐,你太傻了。张佳乐,你也太聪明了。

    然后他睡着了,一股风吹进来,张佳乐突然感觉心里好空。凉嗖嗖的,被穿透了的感觉。

    喻文州考上了大学,但她没去上,只是带着爸爸留下来的那点钱离开了这个地方,张佳乐有点不解好像所有人都想逃离这个地方。好像只有她一个人愿意一辈子留在这里,当然,张佳乐其实早有感觉,在那个她染了红头发的一刻她就已经脱离了很多东西,没有办法再回去。

    叶修给她的感觉有时候会让她想起喻文州来,其实都是一样的聪明。

    喻文州在杂货店里面打工,也做过收银员,服务员,几年下来也攒了点钱,坐着火车去了广东,这么一去也就没有再回过头了。

    张佳乐对着那个再也打不响的电话拨了一遍又一遍,她觉得喻文州特别决绝,特别狠心。她似乎已经决定要跟过去的所有告别了,包括痛苦,还有快乐。

    她无法再忍受分别的滋味。

    喻文州去广州了,住在阴暗潮湿的筒子楼里,没有任何想法。她不小心丢了手机,要再买也是发工资后的事情了,她好像在逼迫自己忘掉所有。她去工厂里面拧螺丝,想着自己一眼就能望到头的人生,脑子昏昏沉沉,也不知道该怎么才好了。她想起来上学的时候老师要写得作文,我的理想,我的志愿,当时写得是什么来着?不记得,只记得一切都好像是绝望的,自从耳朵坏了之后。虽然她只是有一点听不清了而已,但原本就摇摇欲坠的世界好像就此崩塌了。雪山崩塌,火山喷发好像都在这一刻。她用两个月的工资配了助听器,她才重新听到清晰的世界。

    后来走在街上被人拦住,那人嘴里说着什么出名,赚钱,模特来着。喻文州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其实还有另一种人生,瞬时感到心里一块沉重的石头也就坠下了。现实其实都是被夸大的,没有出名,没有彩色的生活。只是换衣服,听从摄影师的安排,做造型,然后重复,一直到天黑。买了那个上面刊登了她的杂志。不好看,不好看。谁都比不上,谁都比不过。脸太苍白,眼睛太冷漠,微笑太僵硬,好像死人。

    也不做了,去书店打工时老板让她帮忙写推荐语和感悟,喻文州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其实喜欢写东西,这种时刻让她感觉自己才有了价值。第一次买了电脑说总要为自己做点什么,喻文州不打工的日子会写文章写完了就投稿给一个个出版社,虽然石沉大海了许多但她感觉好多了。好像是过上了她想要的那种生活,平静的一览无余的生活。

    高中毕业后几年开同学会,全年级凑不到一个班的人。三班有个人叫王杰希,他对着喻文州好像总是不知所措的模样。玩真心话大冒险,说喜欢的人是谁,叶修只是摇头,张佳乐喝了酒脸红红的大笑着拍了一下叶修的头。叶修脸上也只是带着浅浅的笑。